看来那密道早已被莫尹知晓,那夜他们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带走大皇子,其实全是落入了莫尹的圈套,就等着他们起事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贺煊觉得身上似乎恢复了些力气,他攥了攥手指,低声道:“将士们……”
“正在郊外休整。”
莫尹放下垂幔坐下,手握成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一场误会,”他瞟向贺煊,“好在他们还给我这个军师几分薄面。”
贺煊想起那日殿内外厮杀场景,脸色不由淡了,“你胜了。”
莫尹沉默片刻,道:“其实你也有机会胜的,倘若你不同我交换位置,为我挡……”
两位太医赶来了,莫尹止住了话,起身让两位太医先行为贺煊看诊。
“贺将军,您且忍着些。”
“无碍。”
莫尹背对着床,闻到四周加剧的血腥味道,便向着香炉走去,立在香炉前,打开香炉,拨弄其中的香料。
等到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两位太医才上前道:“太师,已换过药了。”
莫尹回首,床前盆中堆着换下的内衫,上头血迹斑斑,煞是骇人。
“情形如何?”
“太师请放心,既是醒了,那便是无大碍了,待我与张太医去开几副补血养气的药煎了让将军服用,不出两个月,将军便会恢复。”
“那就有劳了。”
两位太医撤下,宫人又进来收拾料理了一番,因贺煊还不能吹风,小室内依旧是一片浓苦的药味。
莫尹走近床前,贺煊已又闭上了眼睛,太医说这止痛的药物有安眠定神之效,服下后会叫人不由得放松地昏昏欲睡,也就能挨过那一阵痛楚了。
“……那时你分明有机会胜我……”
莫尹凝视着贺煊苍白的脸庞,低声喃喃,见贺煊额头上又渗出汗来,拿了袖中手帕,帕子是湿的,他思索片刻,干脆以内里的衣袖作帕,替贺煊擦去了面上脖颈上的汗,长袖滑入,莫尹背手转身。
“那时我未曾想到输赢。”
莫尹脚步顿住,但听贺煊那淡淡的沙哑之声。
“我只是不愿叫你受到伤害。”
第230章 胡不归
贺煊伤重,醒了之后又昏了过去,好在太医说伤势已经稳住了,换服药物好好调理即可,莫尹离宫之后又前往城外去安抚了众将,这才返回太师府,一番梳洗过后,婢女退下,莫尹侧躺在床,手执书卷,睫毛低垂地扫了一两行后,神思渐渐乱飞出去。
贺煊此人,败就败在心思过纯。
食人之禄,死人之事,在外出生入死,回朝勤王忠君。
战场上他也不是没有筹谋手段的人,只是他太天真,也太一厢情愿,一柄刀,刀锋只向外,不知他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
倘若莫尹是皇帝,真要赞一声好一位纯臣。
这样一位纯臣,在胜负毫厘之间时说他未曾想到过胜负……
莫尹手腕落下去,低低又咳了两声。
灯花哔剥作响,莫尹放下书卷下了床榻走到书桌后抽开下方暗格,一张鬼面与一把佩刀放在一处,他伸手提了佩刀轻轻抽开,刀身之上刻印着“藏锋”二字,手指轻轻抚过,目光流转,掠过那一笔一画,片刻之后,刀锋入鞘,莫尹将刀放了回去。
翌日上朝,新皇年幼,蜷缩在龙椅上神情怯怯,经历了前日那般血雨腥风,他心中对太师更惧,低头回避不敢向下看,皇帝尚且如此,朝臣们更不敢露神色,朝堂之上一派死气沉沉。
下朝之后,莫尹并未回太师府,而是坐了软轿去往御书房,软轿与龙辇并行,宫人莫敢抬头直视,等到了御书房亦是软轿先停,莫尹下轿之后,小皇帝才后下龙辇,亦步亦趋地跟在莫尹身后,他心中惧怕,同那些宫人一样,亦不敢窥视那赤色身影。
“陛下。”
小皇帝诚惶诚恐地看向座下太师,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大皇子密谋造反,该当何罪?”
小皇帝呆住了,半晌过后才磕磕巴巴道:“造、造反的不是大将军贺……”
“贺将军是受奸人蒙蔽,”莫尹手上端着茶,轻轻吹了一下,热气飘动,他淡淡道,“陛下可切莫错怪良臣。”
小皇帝险些要哭,“皇兄他没有……”
“微臣明白陛下你顾念手足之情,可谋反毕竟是大罪,不如将大皇子贬为庶人,发配流放,永不回京,如何?”
“不要€€€€”
小皇帝直接从上头跑了下来,“太师,”他抓了莫尹的官袍袖子,带着哭腔道,“我求求您饶过皇兄吧。”
“造反之事,众目睽睽之下,陛下叫微臣怎么保大皇子?”
“可是皇兄分明说的是贺……”
小皇帝的眼泪被一道清冷目光给硬生生地逼退了回去。
“陛下,贺煊乃是镇守边疆的大将军,他在军中的威望可不容小觑,如今那些勤王的将士们都正驻扎在京郊,倘若真是贺将军要反,微臣也不一定能保得住陛下您的皇位。”
“再者而言,大皇子被贬为庶人,对陛下您只有好处,”莫尹轻轻抽回袖子,抿了口热茶,低低道,“这样,陛下的皇位不更稳固了吗?”
“可我不想要皇位,我不想当皇帝,我愿意让皇兄来做皇帝!”
莫尹放下茶碗起身,官袍倾泻而下,小皇帝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仰望这亲手将他推上龙椅的权臣。
“陛下,”莫尹淡淡道,“日后除了在微臣面前,您要记得自称‘朕’。”
软轿停在玉清宫宫室前,莫尹下轿时,恰逢两位轮值的太医出来,莫尹询问了下贺煊的情况,其实情况无非也就是那般,太医们昨天已经全都交待了一遍,只不过太师要问,他们也只能斟酌着又挑拣一些零碎的又反复说了。
莫尹也听出了他们所言之意,便拂袖打断,自去探望。
太医既刚出来,那就是才换药服药,莫尹想贺煊大约又昏睡过去了,进了小室,脸方探入,便见贺煊正挣扎坐起。
贺煊伤在右胸,那一刀在他身上捅了个前后窟窿,是该死的,也不知是太医院妙手回春,还是他命不该绝,这样竟也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药才换服过,药效尚未发作,身上痛得钻心,贺煊抿着唇伸手掀开被子。
“要做什么?”
贺煊猛然回头,这一下动作大了,上下牵扯,疼得他昂起的头又栽了回去。
莫尹唤道:“来人。”
贺煊立即道:“不。”他痛得很,咬牙一句后便不再说,否则可要止不住地呻吟了。
宫人听到吩咐都过来了,莫尹看了一眼贺煊落在被面紧攥的手,又道:“没你们的事,先下去吧。”
宫人们又只能再退下去,小室的门轻轻带上,莫尹移步向前,走到床沿边,微微俯身,贺煊闭上了眼,浓眉紧锁,苍白的面皮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
莫尹何等的玲珑心思,略一思索,便低声道:“等着。”
他方转身,手臂立即被握住了。
贺煊强抬起半个身子,“不必。”
莫尹静静地看他强忍剧痛坐起,淡淡道:“在我面前,又何必逞强?”
贺煊低声道:“劳烦回避。”
“我若是不回避呢?”
贺煊抬眸看他。
莫尹目光清凌凌的,如冰雪一般,叫贺煊不敢多想,只得解释道:“我要方便。”
“你坐都坐不起,如何方便?”
莫尹语气稀松,显然是知道贺煊的意图。
“我去帮你取恭桶来。”
贺煊本是痛极,攥莫尹的手却突然爆发出力气,“怎能叫你替我做这种事!”他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从床榻上下来了,松开莫尹的手臂,一手扶着墙,一手虚虚地挡在胸口伤前,他快步向着榻后方走,胸前伤处不断传来剧痛之感,叫人逐渐脱力想要弯腰倒下。
莫尹一直跟着贺煊,见他喘不过气似的靠墙似要栽倒,上前扶住了贺煊的手臂,“我让李远进宫来照顾你。”
“这不合宫中规矩。”贺煊虚弱道。
“你在宫中养伤也是不合规矩。”
贺煊转头看向莫尹。
莫尹轻一扬眉,“怎么,我说错了么?”
“既都到了这个地步,你我也不必粉饰太平,如今我把持朝政,正是头一号大奸臣,宫中的规矩全由我一人做主,我要你在这里养伤,你便得留在这里养伤,我要李远进宫,他便能立刻入宫,贺将军若是看不惯,等你养好了伤,可以再作打算。”
莫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喉头便有些嘶哑难受,轻咳了好几声。
贺煊紧盯他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无法克制的怜意,“太医医术高明,怎么还未治好你的病?”
“流放时伤了肺腑,调理不好了。”莫尹轻描淡写道。
贺煊凝视着莫尹,他低声道:“你心中一直有怨。”
“这时候再来谈这个,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贺煊低头不语,半晌后道:“倘若那时我们相识便好了。”
莫尹开口想问好在哪里,是能阻止一个诛天子的奸佞诞生,还是仅仅只是可以救他莫子规一命?视线望向贺煊胸前渗血的伤处,这问题还需要问么?
你既愚忠至此,为何那时偏只想我活下去?
你分明知道倘若我活着,我是不会叫这天下安宁的……
此般种种,莫尹昨夜难眠,在心中已问过贺煊,也问过自己。
贺煊亦在神游,他想那梅雪探花,出身寒微,一身梅雪似的高洁气息,不善与人往来,也不善逢迎拍马,在官场上受那般磋磨,风雪满身,却无人伸手扶他一把。
“方便吧,”莫尹道,“速战速决,我也扶不住你多久。”
贺煊回过神,莫尹已伸手去脱他的亵裤。
“我自己来……”
贺煊慌乱道,他一手扶着墙,一手被莫尹搀扶住,却是腾不出那只手去阻止莫尹施为,只能一面面颊烫红,一面毫无反抗之力。
“朝政我都把持了,”莫尹低着头,面色雪白,“还把持不了你么?”
贺煊面红耳赤,胸口伤处又渗出血来,本就无力的手脚更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怎么?还要我哄你?”
“……”
贺煊闭上了眼睛,只当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然而这却是难骗过自己,尤其是他还闭上了眼睛,触觉便愈发鲜明,只觉莫尹的手指冷冰冰的,掌心也不似文官,布满了细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