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反派 第283章

贺煊的眉头皱得极紧,贺氏满门忠烈,他自幼所学全脱不开忠君二字,许是他父亲看出他在官场上的愚钝,只将最能保命的招数教与了他,他学得太深太沉,已是扎入骨髓了。

“当日,是我……”

贺煊的手被狠狠抓了一下。

莫尹目光冷冷地瞧着他,“贺煊,你最好想好了再说。”

贺煊缓缓道:“我本就该死。”

“成王败寇,我输了,”贺煊道,“你说过,有朝一日要我俯首称臣,你赢了,该付出代价的是我。”

莫尹松开了贺煊的手,径直下了榻,在寂静的宫室内来回踱了两步,回头看向靠在床畔的贺煊,“倘若你求我,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可以考虑饶他一命,”贺煊眼睛微亮,却听莫尹道:“可你既这么说,那他便必须死了。”

贺煊道:“子规€€€€”

“你知道你错在哪吗?”莫尹冷冷道,“你既已为我死过一次,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便没有资格再替别人去死。”

贺煊道:“我不是要为大皇子去死,是……”

“是什么?!”

莫尹厉声打断,“你认为这是你我之间的斗争,两面便必然会有一个赢家?你错了,如今我赢了,登基的是二皇子,倘若你赢了,扶持了大皇子登基,这天下算来算去还是他们赵家的,谁是赢家,谁是输家,你还看不明白么?”

“我早厌烦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只记得我说过要你称臣,你应当也记得我说过,我要的是九五至尊。”

“大皇子、二皇子……赵家血脉,”莫尹负手而立,凤眼烟波流转,唇齿上下轻轻一动,“我一个也不会留。”

贺煊一言不发地看着莫尹,听他将所有大逆不道的话全说尽了。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莫尹回眸道:“一是听贺太傅的,速速返乡,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贺煊已毫不惊讶莫尹能得知他的家书中写了什么,只仍安静地看着莫尹。

“二是,”莫尹顿了顿,语气柔和,“留下来,帮我。”

室内寂静极了,贺煊不作声,眼神全不能从莫尹身上移开,他既为他的野心所震颤,亦为自己心中的摇摆所感到痛楚不堪。

真全不要忠孝,留千古骂名,在史书臭上一笔?连同贺氏忠名一块陪葬?

贺煊有些想笑,他不是软弱的人,在战场上腥风血雨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亦不怕死,从来打仗都只冲在最前头,他怎么也料不到他这样的人会落入如此进退两难,似乎无路可走的境地。

莫尹审视着贺煊的神色,他知他快将他逼到绝路了,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对贺煊而言都是抽筋剔骨之痛,他看似有选择,其实两条路殊途同归,要么避让要么投诚,总之是绝不能与莫尹作对。

怪不得,贺太傅当年那般反对他入朝,连他从军也是勉强答应,看来他果真不适合走仕途一道……

“如若你愿回乡,”莫尹淡淡道,“我可以放赵家人一条生路。”

贺煊目光轻微闪动。

“到时我可以放他们去南乡,由你们贺家世世代代继续侍奉他们,全了你们满门的忠义。”

“我以为你会以第二条路来与我交换条件。”

“你不愿,不是么?”

莫尹微微偏过脸,目光很是锐利,仿佛将贺煊已全看透了。

一阵寂静过后,贺煊缓缓道:“宫中守备森严,宫人守口如瓶,连太医都如此俯首帖耳,子规,陛下闯宫,是你默许,还是你授意?”

莫尹神色不变,贺煊自顾自道:“你先让陛下以大皇子之事激我,又接了金大夫劝我回乡,其实你从未想过要我为你卖命,你只是想叫我远离这些是非,对么?”

贺煊说着,目光神色愈发温柔。

莫尹在他那视线注视之下,那冰冷的表面似有融化的迹象,他口唇蠕动的幅度极小道:“那你肯不肯呢?”

他先是逼迫于他,又再给他指出一条真正的出路,为了叫他愿意走这条路,他甚至替他找了一个缘由来叫他接受这唯一能好好活下去的安排……

“藏锋,”莫尹语气柔和下来,“回乡吧。”

贺煊定定地看着莫尹,莫尹同样目光凝望着贺煊。

贺煊心中又痛又苦。

这一声藏锋,叫他如何割舍?

他救了他一命,他为他筹谋,全他忠义自尊。

到底是谁付出的更多?

能算得清么?

“我……留下。”

贺煊哑声道,他说完之后,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毫无血色,可以瞧出他是多么艰难才说出这三个字,这般决定对他而言是叫他放弃了多么重要的东西……

以大皇子的性命来要挟,贺煊当然也会勉强同意,可莫尹不喜欢也不愿意贺煊是为了别人屈服于他,他要他是为了他!为了他而心甘情愿地放弃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站在他这一边!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可这快意却远超于他的想象,看着贺煊痛苦却又坚决的神情,莫尹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比之弑君夺位都要来得畅快!

莫尹缓步上前,轻轻咳了一声,“藏锋,你真要留下?”

“是。”贺煊缓缓道。

莫尹俯下身,双手抓住贺煊的肩膀,目光凝视着贺煊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从痛楚中迸发出的情意叫莫尹甚至有些着迷了,他渐渐低头,身上冷冽气息靠近,贺煊呼吸渐屏,却在莫尹离他只一指距离时扭开了脸。

莫尹目光斜斜地看过去,贺煊脸色极为隐忍,莫尹微眯了眯眼,“藏锋……”

贺煊却是扭身慢慢躺下了,他低低道:“子规,你让我静一静。”

莫尹半弯着腰,居高临下地注视了贺煊俊朗苍白的侧脸,柔声道:“好。”

莫尹悄然离去,吩咐宫人们好生照顾,宫室外金大夫拦住了他,道:“太师,多年前老夫为您开的补身药丸可有效?”

莫尹道:“多谢金大夫。”

“不如老夫为太师您把一次脉,为您重新调制药丸?”

“不必了,”莫尹微笑道,“我身子还好,劳烦金大夫多多照顾藏锋。”

莫尹是极少笑的,但他今日的确笑得很痛快,在书房中自斟自饮,面上笑容不断,然而笑着笑着他便咳了起来,喉头止不住地涌上阵阵腥甜。

醇酒入喉,将那满口的血气又饮了回去,莫尹面上仍是带着笑意,他叫了侍女抱来琴,且饮且奏,又提笔写下几首狂诗,最后和衣躺在床上,一面轻咳一面低语,“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一连几日,莫尹都未曾去探望贺煊,只问了太医贺煊情况如何,太医说那金大夫霸道得很,不许他们插手,莫尹笑了笑,叫他们全听金大夫的调遣。

朝中的混乱也渐渐平息了,大皇子因谋反大罪被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贺煊得知此事后,眉头稍展,随即又更深地皱了起来。

金大夫道:“公子,您满腹心事,郁结太重,可不利于身体恢复。”

贺煊强笑道:“金大夫圣手,我已觉得好了许多了。”

金大夫道:“伤好之后,公子有何打算?”

贺煊面上笑容渐淡,神情幽深地看向房中一处,淡淡道:“且看吧。”

金大夫再次劝道:“如今朝中一团污秽,暂且明哲保身以待来日才是正道啊。”

“这些话,是爹要您带给我的吧?”

“太傅与夫人都是这个意思,”金大夫道,“老夫自认走南闯北,见过世间无数人物,这位莫太师心思深沉,便是太傅出山,两虎相斗,胜负都未可知,公子您虽精通用兵,在权术之道上却如稚子一般,绝不是这位莫太师的对手,”金大夫压低了声音,用仅有贺煊能听到的声气道:“此次前来,我带了一枚假死药,可助公子您脱身。”

贺煊听罢,却是无动于衷,“不必了。”

金大夫道:“难道公子您……”

贺煊打断道:“我累了。”

金大夫见他神色坚决,便知无可转圜,长叹了一口气,轻摇了摇头。

如此几天后,贺煊派李远带着他的兵符请各军离去,造反之事,已盖棺定论,没有对参与的军队作出任何处罚,各军也就四散回属地去了,唯独贺煊手下一支亲兵近卫怎么也不肯走,一定要等贺煊一同回边境。

贺煊听闻此事,心中又是阵阵绞痛,手书一封叫李远再去遣回,这次有了贺煊的亲笔书信,亲兵们这才勉强返回,京中便只剩下禁卫与荧惑军,全都握在莫尹的手中。

形势已非常明朗,正如莫尹所言,他所要的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是真真正正的九五至尊,这条路艰难险阻,要踏过比在战场上更深厚的尸山血海才能到达顶峰。

这样的险途,倘若只一人去走,也太孤单了……

贺煊感到身子渐好,已不必人照顾伺候,便想要出宫,宫人们拦着不让他离开,“将军,没有太师的手令,我们不能让您出宫。”

李远在一旁皱起了眉,贺煊却平静道:“那就劳烦你们向太师说明请示。”

李远直接道:“将军,我去。”

李远在宫中行走自由,立刻就去了太师府,求见了莫尹,告诉莫尹贺煊伤势渐好,想要出宫,他颇为不忿道:“宫人非要我来请示军师您,得了军师您的手令才放行。”

莫尹微微一笑,“将军伤势好了?”

“尚未好全,不过将军身体康健,待在宫中也不习惯。”

莫尹点一点头,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咳了两下,目光悠然地看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白烟,“我知道了。”

宫门下钥,天色已暗,贺煊仍未等到李远归来,他神色平静,心中也有所准备,以莫尹的癖性,他既答应留下,当然也就意味着任他摆布,在他作出那个决定后,他已将一些东西放弃了。

宫室门被轻轻扣了扣,宫人低声道:“将军,晚膳备好了。”

贺煊起身过去开门,门拉开,两侧宫人托盘静立,许久不见的人面带微笑,“喝一杯?”

宫人们放下酒菜后就全退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莫尹步入宫室,撩袍坐下,“要站到几时?”贺煊这才恍然如梦道:“你来了。”

莫尹回眸淡笑,“过来用膳吧。”

贺煊跟着过来坐下,他先看了一眼莫尹,见他脸色似不太好,便道:“朝中事务繁杂,也莫太操劳。”

莫尹勾唇一笑,“我不操劳,还有谁来操劳呢?”他提起酒壶倒酒,倒满一杯后往贺煊的方向推了推,“今日莫谈公事,此地没有太师,也没有将军,”他给自己也倒满了酒,举起酒杯望向贺煊,“只有莫子规与贺藏锋,可好?”

贺煊拿起桌上的酒杯,目光深深地凝视莫尹,道:“好。”

两人轻碰了碰,一饮而尽。

莫尹喝完便笑,说道:“这宫中佳酿,我怎么觉着不如你酿的酒?”

贺煊将酒杯从唇边放下,也微微笑了,“营中还存着好几坛酒呢。”一直在等一个人来喝。

莫尹轻轻一笑,神情似是在回忆那段在边境度过的时光。

贺煊也跟着出了神,过了一会儿后才道:“说好了不提的。”

“无碍。”

莫尹提起酒壶继续为二人倒了酒,“我喜欢听。”

酒满杯,贺煊抬起手,只觉杯似有千斤重,如若能够回到那时,那该有多好?他不敢说,只抬手饮尽杯中酒。

“不提了,”贺煊口中苦涩,声音轻得似要听不见,“不提了……”

二人推杯换盏,果然不再提朝中事,只谈琴棋诗画,书歌刀剑,谈蓝田莫子规与南乡贺藏锋在步入这滚滚朝堂之前是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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