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新的江南布政使陈茂华上台,此人是神机营总督的内侄,一上任就想要做出一番功绩来。
为了提高江南税收,陈茂华推出了革新法,要把江南的良田用以种植桑树。因为江南出产的丝绸是全国品质最好的丝绸,若是将丝绸沿着丝绸之路贩运至西域诸国乃至大食、佛郎机等国,更能获利百倍不止。
革新法一经推出,便受到阻力重重,特别是以陶家为代表的本土种植大户,更是不愿舍了自家经营了百年的祖业,况且,在家主陶浩元看来,粮食关系着百姓民生,贸然改稻为桑,若是丰年还好,若遇灾年,只怕要饿殍遍野。
只是陈茂华此人刚愎自用,断然听不进去这些商户的劝诫,好在沧州的不少商户也有亲朋在朝为官,他们相互奔走,意图在朝中给陈茂华施压。
双方斗争了两年之后,最后达成一致,各退半步,种粮大户以麾下半数良田改稻为桑,其余仍由他们自己做主。
最初数年,陈茂华的革新法的确推动了百姓们的收入翻番,那几年也是风调雨顺,卖出去的丝绸换回来一车一车的外国银元和黄金,更多的农户便也主动加入了种植桑树的行列。
就连陶家也有人眼红这买卖丝绸的丰厚回报,劝说陶浩元也不要错失良机,尽快种下桑树,加入这丝绸行业才好。只是陶浩元此人却固执得很,他不看好改稻为桑,便是任旁人如何发财他也岿然不动。
去岁,江水决堤改道,淹了江南多城。民间说,江南熟,天下足。良田被淹,昔日的鱼米之乡竟也出现了无数逃荒的百姓。
其实按常理,即便是江水决堤,也不至于让百姓们流离失所,只是此前改稻为桑的革新法一推行,本地农户大都种植桑树,花钱买米,自然无法度过这突如其来的灾荒年。
加之陈茂华也心知肚明,百姓流离失所与他所推行的政令不无关系,故而他竟然求助他的舅舅,神机营总督司空远。
也不知司空远和那几位阁老做了什么交易,竟然说动了那些阁老们出动人手,将江南水患的折子隐瞒了下来不说,还安排人手守在入京要道,不许这些流民入京告状。
听到这里,灵武帝的脸色倒还正常,只是萧玄策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他是神机营的中军都尉,无论这件事与他有没有牵扯,只要和司空远扯上关系了,他都难以撇清干系。
“我说怎么出了京城才看到流民,原来是这个缘故。”灵武帝若有所思地看着神情悲愤的陶俊龙,“那么,你又是如何被迫落草呢?”
听到这里,萧玄策和裴玉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看来,灵武帝对眼前的青年并不讨厌,所以才把他落草为寇的行为定位被迫。
这一个词,就足以洗清他此前所铸成的错事,至少在皇帝面前,陶俊龙的行为已经得到了赦免,虽然他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
陶俊龙闻言,霎时红了眼圈。
“草民的父亲不忍百姓受苦,又得了高人指点,故而轻车从简,只带着些奇珍异宝和十万两银票,入京伸冤。只是他离家大半年,却音讯全无。而后,竟然传回他的死讯。陶家族人便同知州勾结,谋夺了我们的家产。”
说道这里,陶俊龙的眼底几乎要喷出两道实质性的怒火:“这里的知州也是布政使的人,他们沆瀣一气,以至于我求告无门,甚至还被人追杀。幸而我自幼习武,有几分底子,又遇到一位高人搭救,还教授了我一个月的箭术,才使我有几分自保之力。”
“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灵武帝叹了口气,“若实情真如你所言,确是你们无辜受累了。”
陶俊龙沉默了许久,其余几人也不催促。
待他喝了口林誉衡递来的热水,情绪平复了些,才又道:“我一路乔装成流民,经过此地时被一群衣着破烂的山匪抢劫,但我发现他们也只是食不果腹的灾民,饿得不行了才做出这等勾当。所以,我决定留下,组织附近的流民占山为王,至少保证他们能活到下一个丰年。”
裴玉闻言,轻轻挑眉,看向坐在旁边烤火取暖的少年:“既如此,山下怎么会传出你们龙头山无恶不作的名声?还有,这位布政使家的公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上的烤饼的林誉衡忽然被点名,有些愣愣的回头指了指自己:“我……呃……我是自己偷跑出家门的。我母亲病重,在家里的卧榻上躺了五年了。家中大权都被父亲和二叔掌管着,他们……”
见林誉衡话都说不利索,旁边的陶俊龙接过话头:“他之前中过毒,痊愈之后脑子有些……小林的父亲是江南布政使陈茂华,他的母亲也是江南四大家族的林家出身的姑娘,只是他母亲乃是庶出之女,嫁去做了个平妻,故而他父亲并不看重他。他前头还有个哥哥,年幼夭折。他和他母亲被正妻下毒,林夫人向娘家求救,这件事却被林家压下来了。”
裴玉了然,一个布政使的官职,足以让林家人对林夫人的遭遇充耳不闻,毕竟对于这些豪门世族而言,切切实实的利益可比一个已经出嫁联姻的女人的生死重要得多。
“后来林夫人知道指望不上娘家,就让自己的忠仆带着小林偷偷跑出来,那忠仆在半道染了疫病没了,我捡到了小林,便把他带上了山。陈家人和林家人都知道他在这里,只是这几个月我们山上人手越来越多,他们不敢贸然来抢人……”
说到这里,陶俊龙苦笑一声:“我们山上的人只劫富商大户,而且只抢财物不伤人命。只是不知为何,被我们放过的行商富户往往活不到回家,而且他们家中还会收到所谓龙头山的绑架信,故而,我们山上的名头也越传越凶恶。”
闻言,裴玉挑眉:“你当真不知道为何么?”
陶俊龙沉默了。
他哪里会不知道呢?
无论是陈家人、林家人还是他以前的仇敌,在得知他们二人盘踞龙头山以后,都不遗余力地想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那些被杀害的富商大户究竟是怎么死的,恐怕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但陶俊龙不会不清楚。
无非是……
“一石二鸟,杀良冒功。”萧玄策的眉头紧蹙。
一则,那些人先以山匪的名义杀了那些乡绅富豪,掠取财物,还能栽赃给龙头山上的林誉衡和陶俊龙,激起民愤;二来,他们也正好借着这个理由名正言顺地清缴山匪,同时把这些被逼落草的农民剿灭,作为自己剿匪有功的证物。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只有那些无辜冤死的亡魂在山野间漂泊,但是世人碌碌,有谁会耐心站在旷野里分辨那风中绝望的呼号?
“那你又是如何猜出我们的身份,还清楚我们的官职,向我们伸冤?”萧玄策忽然提问道。
裴玉拈着手里的一枚芝麻糖递给旁边的林誉衡,林誉衡尝了一口后眼睛一亮,朝裴玉摊开掌心。
这芝麻糖的味道简直太好吃了,炒香的芝麻混杂着浓厚醇香的奶甜味,瞬间就征服了他的味蕾。
裴玉微笑起来,又倒了几片芝麻糖给他。
长这么大,林誉衡还是头一个口味与他相似的人,能够接受这种程度的甜点。
一时间,眼前这张白净圆乎的脸也变得格外顺眼起来。
陶俊龙看着火堆旁两人的互动,眼神也柔和了几分,他道:“那位教我箭术的高人告诉我,锦衣卫的裴大人和神机营的萧都尉南下江南,名为选美,实则查案。而且这两位大人虽然名声不显,但却是大公无私的好官,我若有幸遇见两位,将所遭遇的冤情和盘托出,则定能等到沉冤昭雪的一天。”
提到箭术,裴玉忽然来了兴趣,他想起方才陶俊龙防备时候提箭防备的动作,追问:“教你箭术又救你的那位高人叫什么名字?”
陶俊龙摇摇头:“高人并未告知我他的姓名,他也只在沧州呆了一个月便不辞而别了。”
灵武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你把他教你的箭术再表演给我看看。”裴玉要求。
陶俊龙虽然不知道裴玉为何要看他的箭术,但还是依言张弓搭箭。
看着陶俊龙格外眼熟的捉箭,还不等他将箭矢射出,裴玉便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教你箭术的可是一名年逾七旬的老人?那老人嗜酒,说话是北方口音,平日爱睡懒觉,还……”
“对对对!”陶俊龙立刻点头,眼底的神采都不一样了,“大人您认识我的恩人吗?”
裴玉默默地点了点头。
怎么不认识,那老头子就是他和萧玄策的师父岑济安。裴玉临出京城前,曾给师父飞鸽传书告知去向,没想到老头子居然也动身往这边来了。
只是心里有些疑惑,老头子不好好的在山上呆着,下山来做什么?
难道是……
裴玉隐晦地扫了灵武帝一眼,心底隐约有些不安。
他还记得自己下山时岑济安曾叮嘱他的话。
天下苍生为重,个人恩怨为轻。为了万民福祉,若皇帝有德,他需辅佐之,若皇帝无德,他可取而代之。
老头子下山来,别是为了自己亲自动手为民除害吧?
不对啊,灵武帝是自己微服私访出京的,老头子不该知道他的行踪才是。
想到这里,裴玉好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不知道,自己和师兄好上了,自己是灵武帝的亲儿子,这两桩事,哪一件对老头子的刺激更大?
老头子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刺激?
裴玉忽然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无力地揉了揉眉心,罢了罢了,为了让老头子多活两年,这两桩事他都先瞒下来吧!
第92章
行踪泄露
两个时辰过去了,山洞外的雨并没有要减弱的趋势。
裴玉拧眉望着山洞外细密的雨水,他着实不喜欢这样湿漉漉的天气还要蜷缩在一个脏兮兮的山洞里。
“这阵子雨短时间怕是不会停了。”陶俊龙看出来裴玉的烦闷,告诉他,“柳城这边的天气就是这样,如今正巧是夏季暴雨时节,有时候这样大的暴雨会接连下三四天才停。”
裴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又往火堆旁拢了拢。
所幸这里是山里猎人平日歇脚躲雨的地方,别的不多,但是储备的柴火却是足足的。
“从这里去你们山寨还有多久?”萧玄策往火堆了添了两根柴火后问。
陶俊龙挠挠头:“从这里回山,骑马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多时辰。只是眼下雨天路滑,山道艰难,骑马反而不便。但若是走路,只怕三个时辰也未必能走回去。”
萧玄策沉吟不语。
再在这山洞里呆下去,小师弟必然是不高兴的。但若冒雨上山,这山路难行,也不妥当。
“对了,有一条近路。”陶俊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大腿道,“从燕不归的南边翻山过去,两个时辰也能走到我们山寨。只是那里只有猎人走出来的山间小径,这些马怕是过不去的。”
他话音未落,萧玄策忽然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晃了晃:“嘘,有人朝这边来了。”
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下来。
就连正在啃芝麻糖的林誉衡也张大了嘴停在那里,圆乎乎的脸上写满了认真。
陶俊龙满眼茫然地望着外头几乎看不清天地的大雨,耳畔除了雨声便是山洞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可见裴玉和萧玄策这两人的五感有多么灵敏。
裴玉缓缓抽出腰间的蝉翼剑,走到山洞口向外望去:“应该是我们生火的烟雾把人吸引来的,有马蹄声,他们人数不少。”
听他这样说,陶俊龙也紧张起来:“山里打猎的猎人向来是三两个相熟的约着一起入山,寻常不会有大群人马一起行动。”
更何况,这附近的山民猎户都是靠山吃饭,哪里养得起骡马这样的牲畜?
萧玄策把旁边山洞的几人招呼过来,熄灭了那边的烟火,他与裴玉两人守在洞口,把其余几人护在身后的山洞中。
不多时,来人便在雨中显露出了大致的轮廓。
放眼望去,来的人怕不是有百来人,俱头戴斗笠,穿着黑色短打,手持短刀,身背弓箭,行动统一,像是大户人家私蓄的私兵。
然而,那群人在距离山洞七丈左右的距离便停下来,他们无人说话,黑沉沉的一大片分散站开,随着为首的男人举起左手,那些人立刻将肩上的弓箭卸下,张弓搭箭瞄准了山洞的方向。
“来者不善!”裴玉低声提醒。
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人马散发出来的浓厚杀气。
“放!”对面为首的人重重地向下挥手。
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箭矢呼啸着朝山洞激射而来。
裴玉几乎是与萧玄策两人同时动了。
他们两人以手中长剑将山洞口护得泼水不透,没有任何一支箭矢能够穿透他们的剑光伤到站在他们身后的人。
“他们是谁?为何问都不问就动手?”陶俊龙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少年的手,随后低头……
林誉衡手里黏糊糊的芝麻糖被他抓了满手。
灵武帝此刻周身的气势也变得威不可侵,他侧身扫了一眼山洞外的人马:“两种可能,第一,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但是他们要确保没有任何活着的目击者,所以要把所有见到过他们的人灭口,第二,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目标就是我们,更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