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保双方都没有携带武器之后,四人才分作两方坐下。
阿室那塞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他自己的条件。
“我可以让疏勒国撤兵,主动向天圣朝称臣,年年岁贡,并把云承睿交由你们处置。当然,你们要承诺,绝不追究此前疏勒国的行为,不会实施任何报复行为。”
说到这里,阿室那塞又补充了一句:“既然皇帝已经决定将皇位传给裴玉,那么你的二儿子我带走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灵武帝的脸色阴沉,想是已经猜到了欺负云承昭的人便是眼前这个男人。
“摄政王打得好算盘啊,”裴玉冷笑一声,“你们的士兵在我边疆肆意劫掠,伤我百姓,杀我将士,如今就凭你这句话,便想要旧账一笔勾销?未免想得太美了。”
想起此刻还不知道在何处的萧玄策,裴玉的眼底泛起冷意:“更何况,萧家两位将军死于你们的算计,这笔血债还未清算。就算我同意你离开天圣朝,你以为你能活着跨过边境吗?”
阿室那塞眼神无辜地耸耸肩:“认真算起来,此事却是你们天圣朝的内部引起的。司空远常年派人私下与草原各部和西域各国买卖盐铁,为了谋反,他可是派人送了十车金银到我帐下,求着我出兵的。”
“况且,那两位萧家将军可不是死在我的手里的,而是死在你们自己人手里。”阿室那塞一脸诚恳,坦然地看着两人,“把这两位萧将军的行踪透露给我的是云承睿的人,布设陷阱的也是你们天圣朝的人,细想想,我的人马不过是充当诱饵将他们诱入陷阱罢了。”
裴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饶是如此,没有你从中作梗,也不至于让萧家军损失这般惨重!更不至于折损我天圣朝两员力将。天圣朝中,该清算的都会慢慢清算,至于其他掺和进来的,我也不会放过。”
阿室那塞见裴玉态度坚定,不觉微微挑眉:“既如此,你已经做出决定,还来谈什么?”
裴玉淡淡道:“和谈不是你的要求吗?只有弱者才会举手求和,我的眼里没有谈判,只有疏勒国的无条件臣服。否则,我不介意带兵杀到你们王帐。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脾气一向不好,能坐在这里听你废话,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说着,裴玉的双眸微合,紧紧地盯着对面的阿室那塞:“你以死赎罪,疏勒国割让东琉、墨迦两城赔罪,我可以考虑让疏勒国继续存在。”
听到裴玉的狮子大开口,阿室那塞的眸色也暗沉下来:“你这是决意要与疏勒国死战?”
东琉和墨迦虽然不算疏勒国的大城,但却绝对是疏勒国最要紧的两座城镇。东琉城联通南北,是西域各国进入天圣朝的必经之路,繁华昌荣,被誉为塞上明珠。
若是天圣朝扼此要塞,疏勒国便是算是向天圣朝敞开了胸襟,对方随时可以率兵北上,一路畅通,疏勒国便再无半点安全可言。
而墨迦城境内,拥有一条铁矿山和一条金沙河,产量丰富,品质上佳,几乎是疏勒国将近六成的国库来源。一旦割让出去,便是斩断了疏勒国的命脉。
即便是威信高如阿室那塞,若敢应下裴玉的狮子大开口,怕是也在疏勒国待不下去了。
当然,裴玉心里也清楚,阿室那塞是不会松口割让这两座城池的。
听到阿室那塞的话,裴玉缓缓勾唇,傲然一笑:“死战?不,对于你们疏勒国而言或许是死战,但对我们天圣朝而言,不过是开疆扩土的功勋一桩罢了。按照你们草原上的规矩,那些高不过车轮的孩子可以活下去,正值妙龄的女人可以送到中原为奴,只是孩子和女人一旦被养在中原,你们的国仇家恨终究抵不过时光的冲刷,不出十年,疏勒国这三个字都会从历史中消失。”
“你刚才可是在天下人面前发过誓的!”阿室那塞眼神冷漠。
对于他们这些部落国家而言,誓言是不可侵犯的,是他们对天空中神灵的承诺。
“没错,不过我只发誓不会让你在天圣朝的地上死亡。你可能不知道,在锦衣卫的诏狱里,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那时候你会知道,死亡会成为你渴望而得不到的奢侈!”裴玉温和一笑,“不过不着急,咱们后面有的是时间可以让您一一见识。”
“裴大人,你的计划似乎很美好。”阿室那塞却不是常人,并不会被裴玉的三言两语激怒,“不过你们天圣朝如今内乱不断,国库空虚,又如何能支撑起数十万大军的征伐?况且即便是你有意出关,疏勒国周边的国家也不会坐视不理。”
虽然这些西域诸国平时也未见多么亲密无间,但是一个过于强盛的天圣朝对于所有人而言都不是一个好事情。
即便阿室那塞不请外援,那些国家为了自身的利益也不会袖手旁观。
裴玉挑眉:“那就拭目以待吧!”
他最后一个字音刚刚落下,便已经无声无息地拔出蝉翼剑冲向对面的阿室那塞,打算将云承昭和阿室那塞隔开。
蝉翼剑顾名思义,薄如蝉翼,坚韧如丝,藏在腰带之中根本难以辨识,便是那名侍女在裴玉身上细细摸索,却也没有发现这柄藏在裴玉腰间的利刃。
然而阿室那塞却似乎早已预料,对裴玉的骤然发难并不意外。他一手护着身边的云承昭往后退去,同时猛地一脚踢翻了前面的楠木长桌。
沉重的木桌瞬间被他踢飞出去,裴玉不得已只能往后撤去,足尖在桌面一点借力在空中扭过了扑面袭来的桌面。
云承昭也是一顿,转身就要去掐阿室那塞的脖子,却被对方轻松躲过,甚至还有空闲掐了一把他的细腰,提醒道:“乖昭儿,此刻不是混闹的时候。”
气得云承昭两颊通红,恨不得扑上去生撕了他。
裴玉见阿室那塞已有防备,想要动手失了先机,顿了顿,手中长剑突然调转方向,反而向旁边的云承昭攻去。
云承昭还未回过神来,双眼愣愣地望着裴玉杀气腾腾地朝自己扑杀过来。
倒是后头的阿室那塞见裴玉剑势凌厉,下意识地抱着云承昭往旁边一躲。只是裴玉的剑法玄妙,原本两人的身手倒在伯仲之间,若是放手一搏,倒也能斗得平分秋色。
然而阿室那塞眼下要顾忌云承昭的安危,便显得捉襟见肘,有些疲于招架了。
这一幕倒是与昨夜在皇宫之中那一幕颇为相似,只是此刻已经逆转攻守之势。
裴玉手中长剑仿佛有意识的灵蛇一般,绕过了云承昭的脖颈便又向阿室那塞的眉心袭去。
他这一招巧妙又恶毒,赌的便是阿室那塞对云承昭的在意和看重。若阿室那塞要保护云承昭,则必然无法躲开这一剑,若是他要避开这一剑,转弯的剑尖就会刺入云承昭的胸膛。
阿室那塞也看穿了裴玉这一剑的意图,千钧一发之际,他选择用自己的肩头承受了这一剑。
锋锐的剑尖抽离,带起一溜鲜血溅落在云承昭的脸颊上,温热的血液溅落在皮肤上的触觉,让陷入怔楞的少年终于回过神来。
见裴玉绵绵不绝的软剑再度贴着云承昭的腰间刺杀过来,阿室那塞猛地从云承昭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枚黑色的铁丸。
裴玉手上动作一顿,剑刃险险擦过铁丸,被他及时撤回。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神机营制作的震天雷!
站在人群之后的卫秋鹤神情一怔,随后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方才他作为代表,从头到脚地将阿室那塞身上搜查了个遍,连头上的发髻都没有放过,自认为已经天衣无缝了,却忽略了旁边被当做人质的云承昭。
裴玉不得已撤回长剑,一口白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他记得萧玄策曾经提过,神机营火器难得,这震天雷更是制作不易,每年所产不过二十余枚。
司空远这老贼到底背着皇帝在暗地里制作了多少这玩意儿?
似乎是看出了裴玉的戒备和隐忍,阿室那塞捂着肩头的伤口喘了口气,淡淡道:“中原能工巧匠的奇技淫巧果然非同寻常,我只在疏勒国听说过此物厉害,那日见宫中器房正好放着这些东西,便寻摸了一个把玩,不想也有用得上的时候。”
听了他这话,裴玉嗤笑一声:“堂堂一国摄政王,想要偷师学艺便直说吧,何必遮遮掩掩?你以为,以此物便能威慑住我吗?”
阿室那塞将自己的小半身子重量压在云承昭肩头,方才裴玉那一剑对他的伤害不小,只是为了震慑裴玉,他只能努力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既然殿下不怕这东西,那咱们继续?”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该趁此机会配合裴玉将他一举拿下的云承昭此刻却不动声色地配合着他,挺直了自己的脊梁撑住了阿室那塞分散过来的重量。
见裴玉沉默不语,阿室那塞微笑:“不如咱们坐下来,继续谈谈刚才的话题?”
裴玉顿了顿,回头和灵武帝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面无表情地将地面上倒着的椅子扶起来,继续坐下。
就在此刻,一直站在旁边发怔的云承睿却突然扑向身侧的阿室那塞,在对方抬手的瞬间便抢下了那枚被阿室那塞紧紧握在手中的震天雷。
阿室那塞虽然身手了得,但方才已经受伤,此刻被云承睿突然袭击,略有不防,被对方直接撞在了受伤的肩头,忽然吃痛之间,手中的震天雷也拿捏得不稳,竟被他顺顺当当地抢走了。
裴玉的脸色骤变,在云承睿高举起手中震天雷的瞬间便已看穿了对方的想法,只是他此刻距离云承睿尚有数丈之远,冲上去夺下震天雷显然是来不及,便只能转身拉着灵武帝往旁边跑。
阿室那塞也注意到了云承睿眼底的疯狂与决绝,猜到了他想要拉着在场几人给他陪葬,也顾不得自己的肩头带伤,一个转身便将身形瘦弱的云承昭藏在怀里,疯狂地运转真气,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带着云承昭往远处逃去。
几个呼吸之后,一道轰然如雷霆的巨响炸开,同时无数的砖石与血肉飞溅。原本用平整的玄武岩铺成的地面,竟然被炸出个半人高、一人宽的深坑来。
裴玉只觉得一股巨力从身后扑来,瞬间便将他压倒在地。那震天雷炸开的瞬间,仿佛有千面牛皮大鼓在他耳边同时敲响,震得他头晕眼花,耳中隆隆作响,一时间竟然听不到外界的半点声音了。
待他略能动弹,转身试图从地面爬起来时,才发现灵武帝竟扑在他身上,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他挡住了震天雷的冲击。
裴玉木然地托着灵武帝浑身浴血的身躯,灵武帝的七窍间淌出黑色的血,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而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很快,灵武帝又咳嗽了起来,黑红的血混杂着被震天雷震碎的内脏也涌出嘴角。
裴玉只觉得自己的听力逐渐恢复,似乎能听到外头的声音了,但灵武帝却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灵武帝的双眼已经被蒙上了一层血色,他睁大了眼睛,想要再看一眼裴玉那张神似雪璃的面容,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能感觉到裴玉颤抖着托着他已经被巨大的力道震碎的身体,想到雪璃,片刻后张了张嘴,做出说话的口型。
裴玉的眼睛已经被一层水汽笼罩,他拼命地眨了眨眼试图看清,却也辨认不出灵武帝最后说的那句话到底是“活下去”还是“对不起”……
当裴玉感觉手里一沉,他的心脏也跟着沉下去了。
父亲……
灵武帝带着他这混乱的一生,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裴玉没有哭,但他却听见了另一侧传来一阵恸哭声。
他机械地回头,发现阿室那塞也身负重伤,被他护在身下的云承昭嘴角也挂着血,看上去应该是受伤不轻。
云承昭看着裴玉怀里已经停止了呼吸的灵武帝,又看着趴在自己身上奄奄一息的阿室那塞,终于没忍住,发出了仿佛走入绝境的困兽般绝望的哀嚎。
这一声哭声也惊醒了方才还浑浑噩噩的裴玉,他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他顾不得自己满身血色,轻轻地将灵武帝的遗体放下,平静地起身,走到云承昭身边,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肩头。
云承昭颤抖了一下,像是想要躲开了裴玉的手。
裴玉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随后还是落在了云承昭的肩头,落下了几片微不可察的粉末。
云承昭只觉得一股异香瞬间充斥在鼻翼之间。
他哀恸地看着面色苍白的裴玉,双眼通红,却也再看不到往日对裴玉满心满怀的信任和喜欢。
裴玉面不改色地将他从地上搀起来,扶着他在地上站稳。
忽然,一声清脆悠扬的鸟鸣声划破沉寂。
在场的所有人循声望去,却惊讶地看到了一只浑身金红的巨大怪鸟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了云承昭的肩头。
那红鸟头有金翎,身拖凤尾,形容竟然与天圣朝的护国神鸟玄凤一模一样。
云承昭此刻都愣住了,怔楞地看看肩头上神态悠然的神鸟,又看看站在他面前的裴玉。
玄凤漂亮的鸟头在云承昭的肩头蹭了蹭,那是方才裴玉拍过的位置。
“这是……传说中的玄凤吗?”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乃传说中的神鸟,而今他选择落在了二殿下的身上,是否意味着,二殿下才是天选之人?”
“是啊,这是真玄凤……”
四周的议论声被冷风吹散,却依旧被云承昭的耳朵捕捉到了。
须臾,云承昭肩头的异香散尽,巨大的凤鸟又展开双翼,迎风腾空,在成千上万人的注视下盘旋而去,只留下空中久久回荡的清澈鸣叫。
远离人群的高楼之上,花辞镜轻轻拍了拍手,噙着一抹淡笑懒洋洋地倚在楼上,远眺这高楼林立的繁华京都。
那鸟头上的金翎是他以极薄的金箔裁剪而成,粘在鸟头之上的,这鸟也并非什么神鸟,不过是西南大山中一种名为大鸾的罕见禽鸟罢了。
大鸾驯服不易,但却极爱一种异香,花辞镜也是在调香的过程中发现的。当裴玉向他提出需要他帮忙制造‘神迹’的时候,花辞镜便想到了这个法子。
裴玉安排锦衣卫的人去大山中捉来这种珍禽,又在云承昭的肩头洒下花辞镜特地调制的香料,以此引来“神鸟”。
他所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找出比天子之言更加确凿有力的‘神迹’,好将这天下交给云承昭。
花辞镜太了解裴玉的性格了,因此在裴玉提出这种要求之后,他也并不意外,只是沉默地完成了裴玉的想法。
其他人离得远并不清楚,然而云承昭却对方才发生的一切都看的一清二楚。
所谓神鸟,绝对是裴玉留在他肩上的那阵异香引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