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做事不解释缘由,这些数据,死便死了,旧的被抹去总有新的会代替,没什么惋惜的。但或许是和谢景在一起待久了,心里也生出几分慈悲。
只是不知道,这慈悲之心是好是坏。
这下,统领彻底明白了。
敌方在虚张声势,他们也可以虚张声势,西北闸口闹得越轰轰烈烈,对方才能放心大胆地冲上东部闸口,从而才能打一出瓮中捉鳖。
他振奋了精神,用力一抱拳,拳肉击打声砰砰作响,声若洪钟,“属下,定不辱命!!”
说罢,找了两人抬着那伤员走了。
沈知雪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等到他们彻底离开,才道:“听说宸王杀伐果决,从不留情,手下的寒北军更是心狠如铁,倒没想到今日还有温情的一面。”
说着,他淡淡一笑,“宸王殿下这副蛊惑人心的本事,倒是与你们皇帝陛下如出一辙。”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老祖宗的话倒真不错。
穆山显扫了他一眼,从一旁摘下一柄剑,扔到他手上,冷冷道:“你效力的时候到了。”
沈知雪稳稳接住。
自从被孟千舟一□□下马后,他受了重伤,之后一直被囚禁、封锁,再也没能摸到兵器。此刻重拾刀剑,心中五味杂陈,但更多的,还是一股快意。
他问:“何时?”
穆山显答:“此刻。”
两人相视,沈知雪轻轻一笑,这笑意里竟莫名透出一股纵马飞雪的快意,“……必当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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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了大约一个时辰,烽火忽然亮起,厮杀声响彻代山,刀剑锵鸣,空中闷雷响动,漫山遍野都是磷火烧出来的白烟,浓郁呛人。方才还能哄骗众人只是一点小插曲,直到这刀枪响起时,就再也坐不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天爷呀,猎场怎么会有人打进来?”
“宸王这是要明反了不成!!”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陛下呢,你们究竟将陛下囚于何处了??”
比起外族的入侵更可怕的是自己人的内斗和绞杀,由于宸王把持朝政多年,盛名在外,而这场诱敌深入的秘密又鲜有人知道,所以臣子们的第一个念头几乎都是宸王要谋反。
这场春猎是由他一手操办,戒备森严,焉知不是他的党羽要将所有人一起瓮中捉鳖?
中庸派不敢轻举妄动,反而是保皇派的老臣和近臣们急了,以为宸王必定是挟持了陛下,他们必须勤王救驾,一时间乱糟糟的,宸王也未曾下任何指示,禁军们刀光剑影下也难免误伤。
就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下,远处传来一声战马的嘶吼,随着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人身披一件明黄色披风,一身白玉锦衣,头戴宝冠踏风而来。
行至近处,他重重勒紧缰绳,尘土飞扬,战马腾蹄嘶吼€€€€
“咴!!”
这几乎要从嗓子里裂开的嘶吼声顿时震慑住了一片,禁军拔出长剑、目光冷凝;臣子寒风中微抖、不知来意。
那人身上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华丽的短剑,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半边面具,只露出双眼和一只尖瘦的下巴,看不清面容。
冷色的月光照映得空中飞扬的每一粒尘土都清晰可见,那面具人背月停马,缓缓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清秀冷研的五官。
竟然是消失了半晚的谢景。
后面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位于前面的一名老臣忽然双膝跪地,声音带着颤抖,像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陛下……”
这老头年纪不小,但常年在太和殿上朝会,殿中宽阔,声微则不能闻,故而练就了一道洪亮的嗓音,仿若寒山寺的钟声,一层一层地往后传递、扩散。
其他人还在怀疑着,而从那面具人身后又赶来两匹马,脸上也是戴着相同的半边面具,只是衣着并不华丽,摘下一看,是他身边的保宁和蜀桐。
有着两人在,陛下的身份是确凿无疑了。
一名文臣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下,大喜大悲下他双腿几乎无法直立,上半身却站得笔直挺拔,脸上肌肉绷紧又颤抖、嘶吼着:
“吾皇在此…吾皇在此、吾皇在此!!”他一声比一声高,“我看谁敢放肆!!参见吾皇!!!”
如果说,宸王是景国的定海神针,那么陛下就是太和宫正殿高处的那把龙椅,即便你知道他毫无实力、没有权势也不能伤人,也是丢不得的。
一排人跟着跪下高呼着,放松下来,脸上挂着的冷汗砸进泥土里,留下一片不明显的湿润的痕迹。
“陛下!千岁,千千岁!!”
“参见陛下!!”
而他们之后,那些原本想掺和其中、浑水摸鱼的也不好再有大动作,敷衍地跟着跪了下来。
直到声浪逐渐平息,谢景翻身下马,冷冷扫过众人,从他们面前踱步而过,“方才,是谁最先传出言论,说朕已被宸王擒住?”
他这一通发问着实问倒了一大批人,毕竟保皇派正是疑心此次是宸王蓄谋造反,所以才反抗守卫的禁军,以至伤残。可是如今陛下却反过来追查是谁带头传出这类的言论,这岂不是自削党羽吗?
没人清楚陛下到底在想什么,也没人敢真的站出来承认,大家沉默了片刻,就在为首的老臣撑着地要起身认罪时,蜀桐和保宁不知何时下了马,一巴掌悄无声息按了下去,又把这老头按回了地里。
“陛下,奴才刚才看得清清楚楚。”保宁脸上擦着厚重的□□,在冷调的月光下看起来有些阴森,他那尖细的音调更像是要刺破人的耳膜。说着,他从中点了一个人,“正是此人,奴才绝不会看错。”
被他点中的是个正五品的官员,平日里并没有存在感,闻言,他眉眼骤然瞪大。
“陛下、臣没有€€€€”
身旁官员刚想为他佐证辩护,证明宦官之言万万不可信,然而下一刻,蜀桐一个眼色,随行的侍卫便走上前,揪着那人的衣领推了出去。
“陛下、陛下、臣真的是冤枉的、臣€€€€”
下一刻,谢景反手抽出侍从腰间的剑,那动作与以往的病弱之气没有半分重合相似之处,格外利落冰冷,手起刀落时、血液飞溅。
咕咚、咕咚、咕咚。
那人的脑袋宛若一个蹴鞠似的滚落在地,鲜血沾染了地面的泥土,滚出十几步后才停下。那具无头尸体顶着碗大的疤直立了几个呼吸,然后垂直地倒了下去。
轰€€€€
尘土飞扬,鸦雀无声。
谢景脸上、衣袂上倾斜着淌过一片血珠,与他那张苍白的、不带一点血色的脸上相互呼应,反而显得格外冷酷、血腥、无情。
离他最近的那几名臣子已经吓呆了,别说官员们,就连驻守在一旁的看惯生死的禁军也抽了口气。
他们是见过死人,也见过杀人 ,但从未见过陛下杀人。这样干脆果决,与他们印象中病弱温良的皇帝截然不同,怎么能不胆寒?
“知道他为什么死吗?”
谢景把剑扔给保宁,冷冷地扫视一周,没有一个人敢应答,他声音并不高,但有了刚才那一出,相信无须老臣的技巧,底下的臣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收回目光,给了保宁一个眼神。
保宁会意,举着陛下刚用过的那柄血剑,挺着腰板道:“今日之局,是陛下与宸王共同设下的圈套,这批刺客不仅是来刺杀八皇子的,也是来刺杀陛下与宸王的,陛下与宸王是我景朝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失一已是风雨飘摇,若皆失,景国岂不是将亡在覆灭之中?宸王殿下特设禁军于此处看护诸位大人,可是方才陛下却听闻有人散布出了谣言,诸位大人们想想清楚,此人是何等居心?”
众人顿时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有一个年轻的官员大着胆子道:“此乃离间计!我们是中了敌人的离间计!”
其余人接连附和,“不错,此人居心歹毒!”
可谁又不知道这是离间计呢,不过是趁着这个机会表明衷心罢了。他们算是看明白了,在地下躺的那个未必是散播谣言的人,但他必然是个叛国叛军的人,这一出戏,陛下是在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这是极有必要的,眼下形势混乱,要是内部被人挑拨出了差错,那么前功尽弃。
谢景重新扣上那副面具,环视一周,只露出沾血的下颌。
“眼下是紧要关头,不仅要抵御外兵,也要肃清内邪。诸位爱卿皆是我景国之栋梁,莫要让朕、让宸王失望才好。”
他语气虽淡,但却好像含着无限深意。
“大人们明白陛下与殿下的良苦用心便是。”保宁笑着说完,转头对着禁军道,“既如此,还不将各位大人掺回营帐?”
“是!”
不得不说,这一主一仆配合得倒是好,一个冷面虎、一个笑面狐,顿时把这群人震慑得不敢再出乱子,赶紧回到各自的营帐中,生怕走得慢了,下一刻陛下的冷月银剑便会劈头砍来。
刚才为首叩拜的老臣年纪大了、又在寒风冷地里跪了一阵子,走路难免蹒跚些。蜀桐趁着周围没人注意的时候,扶了两把。
走过谢景身边时,老臣脚步微顿。
这老头姓吴,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在朝中任职已经四十余年了,十五年前也曾经官拜宰相,花团锦簇过。只是因为谏言先皇偏爱宸王遭贬,此后不得意数年,先皇薨逝后,他告老还乡,最后于四年前被谢景请了回来继续任职,不过考虑到他年纪太高,并未赋予重任,但不管是学术还是才能,这位都是实打实的朝廷砥柱。
老臣缓缓抬眼,与陛下在寒风中对视。
谢景目光沉静,那张被面具挡住的脸也看不出更多的表情。片刻后,老臣点点头,没要人搀扶,负着手一步步地、欣慰地离开了。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直到营帐重新恢复平静,又把此处的禁军长官找来。
“今夜恐怕不得安宁,想必宸王已经做好了部署,你们轮班守夜,不得有一丝疏漏。”他沉声道,“倘若情况有异,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望卿慎重。”
他抬手,保宁把那柄染血的宝剑归鞘,放在谢景手中,又由他赐给对方。
陛下赏赐斩过奸臣的君剑,这是何等的荣耀?
那长官并没有立刻接下,只是在风吹过、鼓起谢景衣袖里的那抹绿色时,他眸中神色忽然微动。
“是。”他跪了下来,双手接剑,“属下誓死效忠陛下与宸王,必定不负重托!!”
谢景收回手,微微攥紧手掌。他转过身,没有看地上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翻身上马。
“走吧。”
保宁和蜀桐彼此交换了眼神,纷纷上马,三人在茫茫深夜中纵马向远处、深去跑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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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31)
(单更)谢景的眼泪开始只为他而流。
代山少有这样不平的夜, 暗黑的天被磷火燃烧的浓烟掩盖,像是浓墨里掺进了絮状的绵,结成一团一团的形状,风一吹, 就绵延到天外。
“锵€€€€!!”
刀剑相交的金鸣嗡响在深夜中响起, 一声接着一声,短促急切, 锐利又刺耳。
一身黑衣的刺客瞪大了眼睛, 松开手里的刀,还没来得及捂住脖子, 鲜血就喷溅了出来。
穆山显侧身,那具新鲜的还留有着温度的尸体径直倒在了地上, 东一具西一具的堆叠在一起, 血流了一地,散发出难言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