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两天看御花园的花开了,等你好了,我抱你去看看。”他道。
“还是让我自己走吧。”谢景说,“叫底下人瞧见,怪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他们不会议论。”
“我不是怕议论,就是€€€€”
话没说完,他咳了两声。
两人都不说话了,穆山显用微不可察的力气抚摸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谢景喃喃道:“可惜我去年收的茶,还没能喝完……”
“之前还不许我喝,现在又怕喝不完?”
谢景扯了扯唇角,揶揄道:“新一岁的茶叶贡上来了,宸王喝惯了好茶,恐怕喝不惯我的梅间雪了。”
“喝得惯。”穆山显摩挲着他的手背,问,“我去沏一壶来?”
谢景点点头。
这些琐碎的东西都是蜀桐收着的,不过穆山显也不是不知道放在哪儿,眼下蜀桐跟母鸡卧蛋的寸步不想离,穆山显也没有为难她,转身自己去库房找了。
谢景微微呼了口气,唤:“保宁€€€€”
他音量很小,也发不出太高的声音。好在保宁和蜀桐现在当值时,都是竖着耳朵注意着动静,他一唤两人就立马走了上来。
“陛下?可是哪里不适?”蜀桐十分焦急,下意识想宣太医,却被谢景按住了。
蜀桐茫然了一瞬,保宁也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张扬,陛下特意支开了宸王,肯定有要紧事要吩咐他们。
但保宁也未曾想到,陛下让他们做的,竟然是“那件事”。
“陈阁老、礼部尚书、还有左省……这三位大臣想必正在偏殿,等着、等着稍后与宸王议事。”谢景微喘着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但眼底还有几分清明,“你去将、将他们一同请来。此外……去拿纸笔来。”
保宁是陛下即位后才跟在他身边的,听见这话还有几分茫然,可是蜀桐却是陪同着谢景一同经历过先皇病逝的,登时脸色一变,露出几分哀容来。
谢景语气却很平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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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山显从库房的小抽屉里取出茶叶和封存储藏的雪水,正在煮茶时,太监匆匆地走了进来,如临大敌道:“殿下,孟大人又在承天门外叫门了,这次还带了好些文臣和将士,大有不开门就要、就要€€€€”
“就要怎样?”
……就要勤王救驾的架势。
但这话,太监是不敢说的。
穆山显绕了绕手中的茶杯,那杯子小巧得很,他一手就能拢住。小厨房的灶台上,水已经烧开了,冒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穆山显盘了一圈,最后把茶盏放下。
“放他进来吧。”
太监傻住,“谁、谁?”
“叫门叫得最凶的那个。”穆山显淡淡道,“你去把人带过来,我等着。”
他说话的语气随意的不像在说人。
太监有些犹豫,但想到眼前这位宸王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主,还是不要让他重复一遍得好。想到这儿,他立刻退了下去。
另一旁,孟千舟听到太监传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朵,“你说什么?”
“孟大人,”太监笑得一团和气,“您说可不是巧,殿下正想传唤您,您就来了……还烦请您跟奴才去一遭吧?”
可惜他这番委婉的说辞,并没有得到他人的赞赏,反而是破口大骂。
“放屁!我们早就来了!”
“宸王到底是什么心思?怎么,是想把我们这群臣子逐个击破、瓮中捉鳖是吗?他不过一介亲王,凭什么传召我们!”
“就是,我们是陛下的臣子,这里是陛下的宫宇,既要我们入宫,那陛下的旨意呢?”
还有鲁莽的,大步走上来揪住小太监的领口,扬起拳头作势要打下去:“我看,你们根本就是蛇鼠一窝!快说,陛下在何处!”
这下把小太监吓得花容失色,他哪见过这种场面,差点吓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道:“陛陛陛下就在永安宫啊……”
陛下好着呢,谁敢说一个不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够不够宸王砍,能砍几回。
乱哄哄的场面下,最后还是孟千舟站了出来,“既如此,我就随你进去一趟。”
“孟大人!!”
“文直!何必如此啊,那是狼穴虎窝,你难道不知€€€€”
“我怎会不知?”孟千舟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可如今陛下死生不明,我作为臣子若是还贪生怕死,那才是一点希望都没了。”
他这话说的其他人心中都是一阵心痛。
这些天来,他们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向尚书令之流因为政务得以进宫与宸王商谈,但也是至今未能得见天颜。
宸王把守得很严密,他们纵然想要“勤王救驾”,却也找不到机会下手。只能做此声势来逼迫宸王给个说法,可眼下……
“诸位不必担忧。”他平静道,“宸王既留我说话,想必不会太久,最迟宫门下钥前必定送我出宫。倘若到了时辰,诸君迟迟未见,便知是图穷匕见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凶险,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想到他就这么说出口了。
话已至此,其他人也就不再阻拦,只是依旧徘徊在宫门前,不肯离开。
那小太监抹了把汗,不敢耽搁,带着孟千舟一路去了永安宫的左偏殿。
穆山显坐在描金云纹靠背椅上,一旁的黄花梨方桌上放着一壶茶,却只得一个茶杯。
孟千舟扫了一眼,知道这偏殿中只得他们两个,也不做那些虚套子了。
“陛下如今在何处?是否安好?”他冷声道,“你挟持陛下究竟有何目的?”
穆山显抿了口茶,缓缓把茶盏放回杯托中。
孟千舟问了他三个问题,他只答了一句话,但是不偏不倚、正中对方痛处。
“沈知雪前不久刚回楚国。”穆山显淡淡道,“献殷勤,下次该早一些。”
话音落下,孟千舟脸色一点点地变了。
浮在他脸上的是一种难言的羞愧、尴尬亦或是恼羞成怒,他自然有一种隐秘的心情被戳穿的不痛快。但不管是什么,这话都轮不到宸王来说,他有什么资格?
“我问的是陛下。”
“我说的也是陛下。”穆山显加重了语气,“你以为还有谁?”
孟千舟顿时梗住。
他是心中有憾,所以旁人还没指名道姓,就已经自己代入了进去。不过看这个情形,孟千舟并不知道当年背他下山的那个少年是谢景,只是沈知雪一走,他那颗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心就恢复了理智和清醒,又想起谢景是他的君主,臣子该为君主效忠心了。
可惜,不管是哪一位,都太晚了些。
孟千舟心中思绪百转万千,却句句难言,痛苦之时,却听到那位宸王道:“陛下如今一切都好,只是感染了风寒,暂时起不得身。”
孟千舟条件反射想说他撒谎,然而穆山显一抬眼,那眼底的深沉就把他定在了原地。
“今日之事,我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容你一次。”他缓缓道,“但没有下回了。”
无论如何,景国都需要一个储君,对于孟千舟,他并不满意,也并不在意景国如何,但是谢景会在意,就像露西亚的死一样。
他在意,穆山显便不得不跟着在意。
语罢,他起身。
孟千舟一脸错愕,没想到今日宸王竟然轻描淡写地放过了自己,“你€€€€”
话音未落,啪嗒一声。
两人都没预料到,下一刻,翠绿色的珠子从手上的丝线上崩开,叮叮咚咚地散了满地。
孟千舟愣了愣:这手串……
他再抬起头来,却看到宸王脸色忽然变得极差,那绿檀木手珠明明看着廉价,可他却完全不知似的,弯下腰亲自去捡。
刚捡了几颗,想到什么,指尖忽然颤抖了。
孟千舟:“?”
“……”
穆山显攥住掌心,下一刻,他叫了个太监进来捡珠串,一颗都不能少。他甚至忘记了要安排送孟千舟出宫,就像是完全遗忘了还有这个人再似的,匆匆出了偏殿。
留下孟千舟一人,皱着眉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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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山显一路赶回寝殿,廊下一片岁月静好,和半柱香前他离开时没有半分不同。
就在他要跨进殿内时,他听到了里面传来了浑厚严肃的声音,是礼部尚书。
“朕以天命承祖宗基业,在位七载有余,兢兢业业夙兴夜寐,无有懈怠,以期成安邦太平之事,然终不能成,此朕终生之憾事。幸得宸王,公禀山岳之灵,擅风云之气,€€中肆外,声名藉甚,[1]宜克承大统。”
念到这儿,尚书失语了片刻,大约也是被圣旨中所用之词惊到了,心情复杂。
缓了缓,他才继续道:“昔日,先皇武帝膝下得朕与宸王二人,予以教诲曰,知人则哲,怀珠韫玉。朕少时不得其意,而今方知,望诸君以前车之鉴,珍之重之。”
“凡帝王者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2],皆是定数。朕虽久病缠身,焉知不是天定寿终?今国事托付于宸王,若得忠公良辰相佐,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3],朕亦欣然安逝。”
尚书念完,诸臣沉默良久,不得语。
这封圣旨虽然不算长,但对于现在的陛下而言,每念一个字,耗得都是精血。三百字传位诏书,字字都离不开对宸王的佑护。
“陛下€€€€”尚书话还没说完,穆山显便听见谢景微弱的声音响起,“保宁,去拿玉玺来。”
因为谢景已经无法起身,所以圣旨是由陈阁老代笔的,但是玉玺,他要亲自盖上。
只有叫他们亲眼看着他盖完章,这份传位诏书才算名正言顺,毫无异议。
那三人眼睁睁地看着蜀桐把谢景扶着坐了起来,而那位保宁公公小心翼翼地把玉玺捧过去,心里盼着出些差错好,但又怕出差错。
倘若玉玺摔碎了,诏书盖不成,他日景国就真的没有名正言顺的后继之人了。
谢景靠在一旁,保宁把玉玺盖章的那一面滚上印泥,再交到陛下手中。众人看着他吃力地捧着,小心地盖在了其中一角。
再拿开时,印泥鲜艳,四角圆满。
所有人心中都叹了口气。
谢景却是很满足地笑了笑,,又道:“此诏我会命保宁封存起来,等新皇登基时,劳烦阁老替我宣读,其余二位做见证。”
陈阁老也七十有余了,和吴阁老一样,是退休后又被陛下返聘回来的,原以为自己这把年纪肯定要走在陛下面前,却不想……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