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其实有些接近于呓语了。
穆山显还是没能抑制住冲动,俯下身,在他发间落下一个吻。
“哥知道。”他低声说,“睡吧。”
谢景听到他的回应,才安心地歪过头去,彻底睡着了。
这一晚过去,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就好像路知泽从来没出现过。
周六,谢景又贪睡不起,穆山显这次却没再陪他一起赖床,洗漱锻炼整理完,看到谢景还没醒,穆山显只能把被子掀了,但又怕他冻感冒,只能掀一半,把人挖了出来换衣服。
“别睡了。”穆山显拉着他的两条胳膊,把他的小恐龙睡衣从脑袋处脱了下来,他一收手,谢景就又仰头倒了下去,露出平平板板的一截上半身。
……看得他头疼。
“宝贝,别睡了。”穆山显拍拍他的脸,“今天要去体检,咱们得早点去,不然吃了早饭,你就得挨饿到下午,顶着大太阳出门,快起来。”
谢景翻了个身,抱住他哥的胳膊,眼睛迷离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清醒之后才揉了揉。
“那咱们中午吃什么呀?”他含糊地问。
“早饭还没吃呢,就想着午饭了?”穆山显道,“快起来,忙完了我还要去趟公司。”
谢景看着任性,但是在他哥哥的事情上一直都很有分寸,闻言,他努力地睁开眼睛。
“那快点起来吧。”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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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一段时间,穆山显都会带谢景去做一次检查,主治医生是谢景小时候他父母为他安排的,当年那个医生还只是个副主任医师,现在已经是省厅级别的专家了。
尽管也曾经有相熟的朋友建议他往国外看看,但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尝试过。
刚一进门,谢景就自动自觉地坐到患者椅上,乖乖地叫人,“陈医生。”
陈医生刚接收他的病历时,还不到三十岁,很年轻,一晃十多年过去,他已经迈入了中年。
“来,小景,吃颗糖。”陈医生还像他小时候那样,从抽屉的糖盒里拿出一颗递给他,和蔼地道,“最近怎么样呀?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穆山显提前开了检查的单子,现在是已经做好了检查过来的,陈医生也已经拿到了手术结果,却不忙着说病情发展如何,只例行问候了几句。
“都挺好的,小半年没生过病了。”谢景说着,摸了摸心口,“就是昨天晚上有一点点不舒服,心脏跳得很快,我躺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陈医生却并没有觉得他“没事”,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他看向穆山显,眼底带着几分询问。
穆山显也确实是最了解谢景病情发展的那个人,他道:“没什么,就是失恋了,哭了一阵。”
谢景睁大眼睛,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是失恋,你不要瞎说,我们是和平分手。”
陈医生愕然,过了好半晌,才笑了出来。
他摇了摇头,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把你当做是当年那个哭闹着不肯打屁股针的小孩儿呢,没想到不知不觉地你就已经长大了。”
陈医生话锋一转,叮嘱道:“不管你是和平分手还是什么,既然身体不舒服,那就要说出来,情况严重的就要及时看医生。你哥哥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更要重视你的生命,知道吗?”
谢景乖乖点头,“知道了陈医生。”
“这么早过来,还没吃早饭呢吧?”陈医生说,“你去我办公室吧,我呀给你买了早饭,你就在那儿吃,我跟你哥哥聊会儿天。”
谢景不仅是先心病患者,还有轻微的低血糖,他身体本来就不健康,一日三餐更是要准时吃,眼下检查都已经结束,也可以放他去吃饭了。
等他走后,办公室里的两个男人脸上挂着的浅浅的笑意都回落了下去。
穆山显接替谢景坐在他的患者椅上,心情微微沉重。陈医生翻了翻检查报告单,一时间空气安静得可怕。
过了许久,陈医生才斟酌道:“他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还是不考虑去国外看看吗?”
他沉默了半晌,摇摇头,“都一样。”
谢景的病症其实是一种很常见的出现于婴幼儿中的紫绀型先心病,大多数的先心病都是可以通过手术或者术后干预来治疗,也能成长得和正常健康的孩子无异。法四虽然属于二到三级的先心病,但是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大多人孩子通过及时的手术治疗,都可以恢复健康。
谢景小的时候也做过一次手术,当时他的主治医生还不是陈医生,但那次手术做得极其失败,原本应该修复完成的室间隔缺损却出现了持续渗漏,并且出现了各种并发症,一度病危。
还好谢景的父亲当即决断更换医院,寻找更好的主治医生,当时陈医生的导师还是院内的一把手,和他一起主持了第二次手术,这才堪堪挽救了局面。
可惜,由于之前的失败,谢景的身体状况在短期内是无法接受进行第三次手术的,他的父母刚从死神底下把孩子救回来,也是说什么都不肯了,陈医生便建议保守治疗,看看后续的恢复情况如何。
谢景的父母去世后,穆山显便接管了照顾他的责任,依旧延用药物保守治疗的方法,如今谢景能够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已经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了。
但是,还能维持现状多久呢?
如果不进行手术治疗,患有法洛四联症的孩子很难活到成年,大多数没有及时手术的,都在早期就身亡。它不是绝症,但又比绝症更多了一层阴影,没有哪个家长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贸然尝试一次手术,但这就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你不愿找它,但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
穆山显从诊室里出来,谢景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坐在外面的等候椅上。医院里气温很低,冷气触到皮肤,下意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不算好闻,但谢景已经习惯了。
他穿着一身白色短袖、浅蓝色牛仔裤,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外表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青春健康的学生,不会有人知道他身患着难以治愈的疾病。
穆山显站了半晌,慢慢走过去。
谢景余光瞥到他的身影,很快扭过脸来,露出一个笑容,“聊好啦?怎么样?”
“健康得很,陈医生说,你比我都能。”穆山显拧拧他的脸,“走吧,是想回家我做饭给你吃,还是出去下馆子?”
“我早说了嘛,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的,有什么问题嘛,说不定早就好了。”谢景一把拎起带出门的背包,跟一块橡皮糖似的黏在他哥身上,“你累不累呀,累的话我们就出门吃吧,你等下不是还要去一趟公司吗?这一来一回的估计时间不够。”
穆山显这才想起自己还拿工作当幌子,骗谢景起床来着,不过他也确实有些事要先处理。
“过段时间,我休个年假,咱们出国好好玩玩,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穆山显问。
他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组织一场旅行,谢景还是学生,一年能腾出大段时间旅游的也就是寒暑假,寒假太冷,出门太折腾人了,穆山显往往夏天带他出门更多一点,正好避避暑。
“我都可以啊,只要和哥在一起,去哪儿都挺好的。”谢景刚说完,就皱起了眉,“……但你工作那么忙,老板同不同意你请假呀?”
“这几天是有点忙,所以要过段时间。”
谢景立马高兴了起来,接下来的一路都在畅想着旅游目的地。或许是身体缘故,谢景内里看着并不如他外表表现得那样柔弱安静,反而格外喜欢极限运动,他曾经无数次畅想过坐着破冰船去往南极的画面,但是碍于身体原因,也只能想一想。
他时常觉得,他是只有一只翅膀的雏鸟,灵魂被肉身束缚着不能飞翔,但是因为有哥哥,谢景又会觉得,一辈子只能落地也很好。
很快,他们就敲定了旅游地点,是南半球靠近赤道的一个小岛,那里有海滩、有火山,天气炎热但刚好,还可以泡带有着硫磺味的温泉澡。
他们决定在那里待四五天,再转道去隔壁的国家逛一逛,领略一下不同的人文风情。
直到上了车,谢景还在描述去了之后的场景,他决定试试瓜拉那,那是当地的一种特产莓果;还要坐在街道边烤肉店里,吃烤肉、喝卡莎萨酒……
穆山显默默地听着,没有说你不能喝酒这样扫兴的话。他倾身、拉过谢景身侧的安全带,刚要扣上,一只柔软纤瘦的手就攀上了他的胳膊。
“……哥。”
穆山显垂眸,他把安全带拉长、给谢景扣上,做完后才嗯了一声。
他没有立即离开,谢景的手无意识地在他的臂膀上滑来滑去,不痒也不痛,滑滑的。
“哥,”他低声央求,“我们可不可以不去外面看医生?我看到他们抽血时用的很粗很长的一根针筒,我不想在外面做检查,我害怕。”
穆山显的手顿了顿。
谢景也垂着眼,指尖轻轻绞着他哥肩头衣物的布料。他努力地装着什么都不知道,陈医生和哥哥都想要看他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小孩模样,他也努力地在他们心里停留他们最喜欢的那一刻,可他也才19岁,终究还是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恐惧。
“不做检查。”过了许久,穆山显握住了那只彷徨的手。他压下心底隐隐的酸涩,哑声说道,“别怕,哥在,别怕。”
这两句别怕,他说得那样轻,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谢景感受到了,他抱住哥哥的脖子,像婴儿在母体里那样的蜷缩着,轻轻抚摸着穆山显的发。
“没事的,哥哥。”他说,“我还要活很久,活到八十岁照顾你呢,没事的。”
穆山显没有说话,只把脸埋在他瘦弱的脖颈里,温热的呼吸微颤着洒在他的皮肤上。
七岁那年,谢景的父母和穆山显的父母因为车祸救治无效身亡,他那时还什么都不懂,是哥哥前前后后忙里忙外请亲戚打理他们父母的丧事。
大人都说,这孩子太成熟,自己爹妈都死了,竟然都不流眼泪,成熟得有些太冷血。
只有谢景知道,每晚回到家,哥哥都要紧紧抱着他,抱着这个小四岁像洋娃娃的弟弟,像个虾子一样地蜷缩着颤抖,那时哥哥也才十一岁,还是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孩子,可是没人能为他遮风挡雨。
只有谢景。
谢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便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下下地拍打着哥哥的背,像妈妈哄他睡觉那样唱歌哄哥哥睡觉。这一刻,哥哥卸下了所有身份,像是孩子抱着可靠的父母一样,抱着他入眠。
他们便这样相互依偎着,度过了十数个严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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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保护欲过强的alpha哥哥(5)
(单更)不是他选择了结束,而是“老天爷”选择了在这里结束。
体检结束后, 谢景情绪明显有些低落,最直观地体现在食欲上。到了饭点,穆山显特意点了很多他爱吃的菜,他也没吃多少。
最后只能打包带回家。
下午, 两人什么都没做, 就只是窝在书房的沙发上看电影打发时间,谢景也想不到看什么, 索性随机放了一部, 是经典老片,《阿甘正传》。
窗帘紧闭着, 书房的吊灯也一片昏暗,房间里只剩下投影幕布散发的微弱的光。
他们倚靠着的沙发很宽大, 把垫子拉出来就变成了一张沙发床, 靠背上堆满了抱枕,软软的, 摸着很舒服。穆山显半靠在沙发床的扶手上,谢景就躺在他肩膀上,两人裹在一条宽大的柔软的毛毯里, 谢景在毯子底下握着他的手,将睡未睡。
“嘿……你的领带。”
明亮翠绿的草坪上,珍妮穿着一身纯白美丽的纱衣,头上戴着一顶鲜花编成的花环, 她缓缓从台阶上下, 细心地帮阿甘整理领带。
她年轻时那头卷曲的明黄长发已经剪去,发尾剪到脖颈处, 烫了C字形的大波浪, 更显成熟。她已经不似年轻时剧院献唱那般活泼美艳, 但周身却多了一丝温柔与纯善的柔光。
这大概是阿甘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了,然而彼时的阿甘并不会想到,他的幸福如此短暂。这场婚礼过后,下一个镜头他就将失去他最爱的人。
……
电影里,阿甘和珍妮的对话还在继续,穆山显看到谢景肩膀处的毯子滑落了下去,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便想帮他重新盖好。
然而刚抽出一点,就又被人捏紧了手指。
空调送气的呼呼声被掩盖,耳边只剩下投影机放映的声音,那是阿甘这一生中见过的无数的雨夜、海湾与落日,美丽,茫然,又空旷。
他们都知道这一幕过后会发生什么。
穆山显没再抽出手来,静静地和他共度着这一刻阿甘眼中的星空,直到这段回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