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山显没有问他为什么去做义工,而是道:“为什么难过?”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谢景,他愣了愣,过了几秒钟才笑着说:“我为什么不会难过?人生嘛,总有几件不那么顺遂的事情。”
不止他有,他们有,人人都有。
穆山显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条栈道总长有好几公里,他们的车停在附近,走太远不方便,两人便穿过草坪,沿着小道往下走,很快就到了江边。
夜晚江水浓稠如墨,两岸的灯光倒映在水中,星星点点。夜风吹过,江面泛起涟漪。
江边围了一圈石制栏杆,不少人都在这里吹风,因为对岸有一座修建的很漂亮的仿古亭,适合出片,不少人都在这儿拍照或直播。
穆山显寻了个安静的地方,转头一看,谢景的两只耳朵被吹得通红。
他没说什么,把出来前准备的围巾散开,披在他身上,左右缠绕好几圈。谢景被缠成了一只灰白色的小粽子,半边脸都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杏仁眼,通透、水灵。
像是要看到穆山显心里。
“我们一起系着吧,这个很长,够的。”
他的声音透过柔软的布料,雾蒙蒙的,不是格外清晰。穆山显听见了,却只摇摇头。
“我不冷。”他这样说。
江畔的风迎面吹来,谢景额前的碎发都被吹得浮动。穆山显看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念头,轻轻拨开了他额顶的发。
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起点。
他与谢景站在明江桥畔,谢景脖上戴着的也是一条这样的宝格丽围巾,风将他的发吹起,穆山显走到他身旁,微笑着与他留下了第一张合影。
也是唯一的一张合影。
烟花冲上云霄,散落下的火光又坠入水面,起此彼伏。他仿佛听到谢景的心跳。
“穆哥?”
谢景抬起头,纯真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他。穆山显没有松开手,他指尖能感受到他发丝的柔软,像绵柔的丝线,落进他的掌心。
穆山显收回手,低声道:“很适合你。”
谢景一时间不太明白他说的是围巾还是发型,但不妨碍他感受到穆山显和以往不同的情绪,他心底那抹突然到来的波澜。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怕打破这样美好的氛围,穆山显却没有要退缩的意思,他的拇指轻轻拂过谢景的眼尾,就像一根羽毛一样,轻轻拨弄着他的睫毛,抚摸他眼角柔软的皮肤。
谢景脸都快烧起来了。
幸亏大半都藏在围巾下,可以不被看见。
但也因此,他在这样温柔的目光里生出了一股勇气,像是隐约得到了某种默许。
“其实。”他轻轻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微微打颤,“图书馆那一次,不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穆山显指尖微微顿一顿,抬起头看向他。
“你高中时候是篮球队的队长,对吧?”谢景笑了笑,目光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我记得,你带着校队到我们学校高中部打篮球,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场的比分,38比35。”
尽管已经时隔十多年,但谢景回忆的时候才发觉,那些细节都那样清楚,仿佛就在昨日。
其实他从来不参加这些运动,也不去看比赛。但就是那一天,他碰巧跟着朋友去体育馆,被按着坐在了离场地很近的前几排位置。
场馆里随着一声暴扣、篮球撞地的声响,发出热烈的欢呼声,震得他耳朵发麻,心脏狂跳。
最后二十秒,穆山显凭借一记三分球结束了焦灼的平局,拿下了比赛的胜利。
“你那时候太有名了。”谢景垂着眼睑,笑着说,“初中时候我一直都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你的传说,后来我听说你没有在国内读大学,而是出了国,我也就跟着一起去了A国留学。”
只是他跟穆山显不熟悉,并不知道他具体递交的是哪所学校的信息,十八九岁少年的心思懵懂青涩,更怕被别人知道。
谢景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着出了国,填报的学校却是距离穆山显母校有5个小时飞机旅程的州市。
但尽管这样,谢景还是能够从华人留学圈里听到穆山显的消息,听说他本硕连读要在这里待很久,谢景便心念一动,头脑发热决定了交换。
当时谢恒并不理解,那座学府虽然顶尖,但热门专业和谢景学的没有一点相关。谢景也知道自己莽撞了,心虚地编了个借口,说学金融、管理这些,以后说不准可以帮家里的忙。
总之,画了一通大饼把谢恒哄得服服帖帖。
可是他们的缘分那样浅,谢景交换了一年,也就只有那次偶然下,和穆山显见了一面。
“我一直后悔,当初不出国就好了。”谢景低声诉说,“如果我留在本地读书,或许你在国内的这几年,我就不会错过……”
假设过去的事是没有意义的。
穆山显摇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下一刻,谢景轻轻攀住了他的肩膀。
“你不知道我听到消息时有多后悔,多难过。回国的这两年里,我无数次地想要去找你,想去看你,可是又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
穆山显沉默着,静静地听。
“我们不是朋友,不是同学,也不是兄弟,唯一的联系就是那一年短暂的校友,可是我不甘心。”他呼出口气,抬起目光,眼睫也跟着颤抖,“我不甘心我们仅此而已,哪怕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我也……”
谢景鼓起勇气,拉下围巾,抬起头。
那双眼睛像含了水一样,楚楚动人。
他们离得那样近,谢景再往前一步就能靠上穆山显的胸口;穆山显只要低下头,就能吻上那片淡粉色的、些微干燥的唇。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风从脖颈处吹过,透过毛衣的缝隙贴近血肉里,穆山显定定地看着他,像是最后在确认什么。
他的心在寒风中彻底冷了下来。
“你不是谢景。”穆山显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很哑,“你不是他。”
谢景错愕地看着他。
“穆哥,你在说什么……”
“机器无法真正取代人类,也无法演算出人心。”穆山显冷冷道,“我知道这是主神世界,你只是依照谢景做出来的模型,不必装了。”
谢景惊诧地看了他三秒,他的眉微微皱着,嘴唇微张,但眼神却从起初的惊愕逐渐变得平静无波,就像是一具被调整后的木偶。这一幕其实是很惊悚的,但他本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我就是谢景。”谢景说。
远处,平静的夜空忽然传来雷电轰鸣。穆山显抬眸,闪电的光束在高空翻滚着,天际线像是塌陷的天花板,云层重重地落下,高楼大厦发出阵阵嗡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塌陷。
周围所有人全部转回了头,面无表情地紧紧盯着他,那一张张具体的脸逐渐变得模糊。
穆山显收回了视线,道:“在你之前,主神或许已经制造了无数个‘谢景’,你只是主神制造的测试品。现在,你的测试已经失败了。”
“在这里你想要的都能拥有。”谢景仿佛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财富,自由,健康,亲情,包括谢景的母本。但你一旦离开,就会……”
“母本”。
这两个字听得穆山显心头顿时一刺,他沉沉地看着对方,讽刺道:“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主神的密切关注,为我创建的这个'真实'世界,被篡改的记忆……这些都是你们的‘馈赠’。”
天塌地陷,破坏咫尺之间。
谢景摇摇头,在天地覆灭之前,平静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这里就是你能选择的最好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之前写的太匆忙了,很不满意,这几天一直在修,今天终于赶出来了。
第119章 美梦良宵(8)
(双更)是跟他一样做个感情用事的蠢货,还是抛下他,回到……你梦寐以求的那个世界中去?
巨大的建筑快速地往下塌陷, 大地震颤,从脚下裂开一道道巨大的缝隙,地心深处轰隆作响。
天地仿佛被墨水倒灌,变得格外浓黑, 飞扬的尘土掩住了忽明忽暗的城市灯带, 寒风裹挟着冻人的冰碴从江畔卷过,江水滔滔, 激起一米有余的水浪。路旁的大树被风拦腰吹断, 粗壮的树枝像塑料玩具一样在风中打滚,一路翻转、撞倒一片行人, 最后被墙体刮得四分五裂。
穆山显抬手挡住寒风,余风刮过皮肤, 传来阵阵刺痛。
这一幕宛若末日, 看得人心发麻。
耳边,谢景的声音在这样强大的噪音下, 依旧清晰可闻,“你会后悔的……选择……世界……警告,警告, 系统错误,检索不到数据……”
穆山显的大衣被吹得翻起,仿佛两片羽翼。
“从一开始你们就没给过我选择的余地。”他眸色冷淡,声音却很沉, “不是吗? ”
“谢景”定定地看着他, 闭上了嘴唇。
随着不停响起的报错声,“谢景”的脸庞开始逐渐斑驳、掉落, 白皙的皮肤破碎, 露出底下难看的、闪烁的淡蓝色数据波纹。他的眼皮也开始脱落, 露出一个空洞的眼窝,丑陋不堪。
尽管已经看不出人的模样,它依旧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角色,唇角弯出固定角度的笑,直到风沙将那张漂亮的脸吹得只剩残缺。
刺眼的寥落、孤寂。
穆山显眼睑微微抖了抖,偏过头去。
下一刻,那最后一片粉白色的皮肤像被墙漆一般破碎散落,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了。
“滋、滋滋€€€€”
嘈杂的电流声突然在耳旁响起,仿佛刚被解除信号干扰,那声音实在很轻微,也并没有任何言语,但穆山显还是瞬间认出了它。
“017。”穆山显道。
电流声微微一顿,杂音消失了。
过了许久,017才低声回答:“宿主。”
耳旁是地动山摇,四周的世界已经逐渐崩塌损坏,大洪水从天边破损的空洞处倾巢落下,洪浪冲垮了大厦、漫过了市政厅,仿佛要将一切都淹没。天地之间,穆山显所在的地方还保留着一方立足之地。而脚下越来越频繁的余震也似乎是某种警告,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穆山显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只点了点头。
看来,017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他的怀疑没错,测试也没有错,唯一被他漏掉的点在于,主神存心要他犯错,怎么可能会留下正确答案?
017是主神设置的通关密钥,没有这把钥匙,就算他知道了真相,也根本不可能逃脱。
耳边的电子音重新滋啦滋啦地响起,像是在正式录入之前的解析。
“……抱歉。”过了许久,它才说出这一句。
穆山显没有摇头,也没说什么客气话,只问了他一句:“谢景是普罗米修斯么?”
都到这一步了,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017点点头,“是。”
“他为什么会变成NPC?”穆山显问,“是这一关失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