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里没有招待人的地方,只有一张医疗凳摆在紧锁的药柜旁边,药柜上还放着一个烧杯和玻璃搅拌棒,一看就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诊所的门重新阖上,太宰停在门边,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不被光线眷顾的阴影区域,€€真白能清楚的感受到太宰心神的晃动,尽管他不知道这里埋藏着怎么样的往事,但太宰对这个地方有眷恋的€€€€那是一种对于归属感的眷恋,他流浪的幼年在此地终结,而后一拐走上截然不同的篇章。
但,这里并不归属于他。
这一刻,所有的神情都从太宰的脸上淡去,只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抗拒,又过了一会儿,抗拒也淡去了,就像是人在受伤时最下意识的本能,他如同没事人一样露出笑容。目睹一切的€€真白想要拉住他,却被他反手牵住。
力道重重的扣在手腕上,几乎瞬间就积压出红色的痕迹,但太宰毫无觉察,随后牵引力拉扯,€€真白顺着他的脚步,走进了这个被时光埋藏的地方。
空气中的尘埃漂浮着,岁月仿佛曾在这里停留,连阳光都透着宁静的意味,太宰侧目看着桌面上的烧杯和玻璃搅拌棒,有一瞬间的出神,€€真白无法诉说自己此刻的感受,他又往太宰走了一步,想要凭借着靠近的体温安抚他重新虚渺的灵魂。
微笑的太宰走到了医疗凳前,缓缓的坐下:“啊,是森先生啊,吃过早饭了吗?看起来很不好啊,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隔着格窗投射下的一片光亮,医疗凳的对面是一张看诊的书桌,桌前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的赫然是港口黑手党曾经的首领,森鸥外。
此时的他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褪去了权利的外衣,那身代表着黑夜的大衣变成白色的医疗大褂,总是很落拓的面容变得整洁,眉目也柔和了下来,轻薄的毯子从腰下蔓延到脚底,他看着太宰。太宰依然坐在那张医疗凳上和他对视,只是几年过去,两人的身份几度变化,到现在已经面无全非。
“我等了你几天,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森鸥外笑了笑,又转向€€真白,“€€君也是哦,好久不见了,想要喝点什么吗?麦茶可以吗?”
€€真白摇了摇头,而后又看向太宰,又摇了摇头。
这时,同样穿着白大褂的金发女子走了进来,将一杯麦茶放到森鸥外的旁边。€€真白认得她,那是成年版的爱丽丝。
爱丽丝也和曾经不太一样,傲娇和吵闹褪去,她宁静的站在森鸥外的身边。
室内重新安静了下来,谁都没有先说话,森鸥外低头看着面前的病例,太宰压低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是他们最开始时的相处模式,在他刚被森鸥外从河里捞起来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相处的。
森鸥外的评价是他像一只警惕的猫,于是,他在诊所里为警惕的猫盘下第一个窝。
流浪的孩子得到一个归属,虽然他看起好像很不在乎,依旧没日没夜的外出游荡,但他总是会回到这里。有时候是午后,有时候是深夜,有时候诊所里挤满了客人,有时候诊所里空无一人。
诊所的内侧有一个专门为他开设的小暗门,那个门从来不锁,他可以自由的通行,不过他回来了也不会打招呼,森鸥外有时看病例看入迷就会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一大跳,但更多的时候他会摸到药柜边,用随便捡来的铁丝撬开药柜的锁,然后自顾自的配药,什么升压药降压药一起喝,什么扩张血管的注射剂和收缩血管的注射剂一起打……再然后他就会被送到内里的医疗室躺板板,等到再醒来就会收到一通抱怨。
再后来,他们进了港口黑手党的总部,在他的面前,森鸥外提刀杀死了那位如同枯木般腐朽的港口黑手党首领,并伪造了传位遗言。
上位的初期,势单力孤的他们过的很狼狈,森鸥外每天都焦头烂额,而作为见证人的他每天都会收到各种各样的暗杀。为了能让他帮忙做事,森鸥外还曾答应过要教他配药,答应过教他轻松死去的办法,但这些都没能实现,反倒是教了其他一些黑手党的生存之道,因为与生俱来的敏锐聪慧,他无论什么都学的很快。
后来,因为长进得太快,他和自己的教导者的关系变了质。
尽管从一开始他们的师生关系就是扭曲的,森鸥外并不是真的将他当做学生那样对待,但在他的内心里,他仍然对森鸥外保有依赖。而随着时间发展,他其实是能感受到森鸥外的内心日渐积累的警惕,只是他是个胆小鬼,下意识选择了逃避,他用荒诞的行径伪装自己,避免亲近部下加深教导者的忧虑……直到他拿到了‘书’。
在‘书’里,他得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记忆后,他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但他的教导者会将他的朋友杀死。
是的,他知道。他知道了一切,却贪心的想要兼顾,他想要救织田作,又带着天真的侥幸心理,认为只要他坚定忠诚,他那位拥有成王品格的教导者就会选择包容[10],但事情的结果是,他救了织田作,却害死了安吾。
这个结果近乎摧毁了他。
如果不是€€真白一瞬之间逆转了时间,他很难想象自己会做点什么。
而后新的时间线铺开,他重新站在岔路口前,选择了背叛自己的教导者。
尽管这个世界线里,森先生并没有做什么。织田作没有加入港口黑手党,安吾也没有成功卧底。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森鸥外放下笔,“我都在推算你的行动轨迹,从那场我忽然发现你的变化的回忆开始,到你替€€君上缴竹野内的遗产,制造一见钟情的恋人,最后是这场堪称精彩绝伦的计划。”
在被赶到的与谢野晶子救回来的那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在思考太宰的计划,从每一个细节走向,到最后的结果,他甚至能推测出太宰在暗地里为了给那位异能特务科新上任的理事官造势做了多少的事情€€€€这整件事里,唯二的受益人除了太宰就是那位坂口安吾。
但由此又产生了更多的谜团。
比如,为什么是坂口安吾呢?
如果他的情报没有出问题的话,坂口安吾甚至不认识太宰。
森鸥外叹了一口气,又忍不住赞扬:“你做的很好,你几乎算到了每个人的反应,现在的结果是你应得的,只是有一点我无论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太宰没有说话。
“我所认识的太宰君是个十分重情义的孩子,要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他做下这样的决定呢?”森鸥外侧目看向太宰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过的手,笑了笑,“总不能是看到了未来的结果,于是从未来回到过去先下手为强的吧?”
这一句话,太宰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一直观察着他的森鸥外愣了愣,顷刻转向€€真白,是了,未来。€€真白是有异能的,他能进入‘龙彦之间’就证明了这点,而当时,他就是从€€真白没有及时返回总部意识到太宰还有别的计划,但是€€真白的异能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当然没有人能知道,因为那是关于时间的异能。
一个能逆转整个世界的时间系异能者。
如果€€真白是时间系的异能者,他逆转时间从未来返回此刻,而太宰,他是人间失格的拥有者,不受逆转时间的异能影响,那么……那么一切的问题都有了答案,比如为什么€€真白在明明不认识太宰的情况下却突然加入了港口黑手党,为什么太宰会在不认识坂口安吾的情况下,还一力将他推上异能特务科理事官的位置。
脑海里最后一条线索浮现出来,一切都有了答案,他也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为什么他那个表面上奔赴死亡,实际上一直在求救的学生会在某一天突然关闭了求救的信号。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是只过了两秒钟。
苦笑声传出来,森鸥外撑着双手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他的腿脚看起来完好无损,却碍于心理的原因无法正确的行走,成年版的金发爱丽丝立刻上前扶着他走到太宰的面前。
“原来是这样。能走到这一步一定很辛苦了吧。”
他像对着一个孩子那样,拍了拍太宰的脑袋。
“虽然不知道那个未来是怎么样的,但是你做到了。你赢了,要像个胜利者那样去微笑,为什么要露出仿佛野犬一般无家可归的表情呢……”
第92章 “连蛛丝马迹都没有。”
隐匿在漫长的岁月里,几乎褪色的记忆穿过重重叠叠的警惕和怀疑,终于得见天日,森欧外又重新想起了捡到太宰的那天,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诊所的门重新开启,又在身后闭合。
一层不变的阳光被穿过格窗浮尘上,坐在轮椅上的森鸥外望着那扇曾为太宰开设的暗门,那道门早已生锈腐朽。
阴影的角落已经看不到那个曾站在他面前呼救的少年了,他使用过的烧杯和玻璃搅拌棒落了一层厚厚的灰。那些来自灵魂的呼救,他明明曾经听到过,但他什么都没做……不,他曾经或许是想要救他的。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世界都禁止了那样,森鸥外才呢喃自语着:“爱丽丝,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年轻的金发女子走近。
她蹲在他的面前,无机质的眼睛安静的看着他:“或许是吧。”
但,对于他来说,已经太迟了。
诊所之外。
抬眸远眺,擂钵街凹陷的地区,昏暗的破败木棚仿佛能一直蔓延到天边,不知开在哪里的樱花被迟日春风一卷,不知归途的漂浮在半空中,€€真白伸出手,粉红的花瓣悠悠荡荡落入掌心。
微凉的,柔软的触感,他屈指闭合,郑重的将疲倦的花瓣收拢入怀。
“走吧。”
太宰回过头,披在肩上的大衣顺势扬起。
“我们回家吧。”
回家?
藏在阴影里的阴翳鸢眸微微一动。
一直没有松开的手微微使劲,顺着坚定不移的力道,€€真白拉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他们的集装箱的方向。
虽然还很远,虽然需要走很长的路才能抵达,但那里早就不是太宰短暂栖身避雨的地方了,那是他们的家,那里有世界上最柔软的被子和沙发,有摆满了零食的储物柜和游戏机,还锁着他们的保险柜,保险柜里锁着他们为安吾和织田作准备的新年礼物。
这里还不是终末,跌跌撞撞互相支撑着穿过长夜,他们还要朝着前方继续走去,去为了得到那个最好的结局。
不需要多做解释,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被传达,被接收,积攒了落寞的心脏重新被唤醒,迷茫的鸢眸一点点亮起。
太宰无声的握紧了手,落后半步变成并肩而行。
*
武装侦探社。
明净的光落在医务室洁白的病床上。
安静的长廊传来哒哒的脚步,紧接着,大门被推开。
年轻的侦探冲进来,身后跟着织田作和国木田独步:“晶子!该去喝下午茶了……€€?这个是?是谢礼?”
一个格格不入的礼盒摆在搁在桌上,礼盒的绑带还没有拆,盒面上也没有任何能表达身份或者意图的卡片字迹€€€€这不是与谢野的东西,不过与谢野临近中午的时候签收了一份快递。
那份快递就是谢礼吗?但是?谁给的谢礼?
国木田独步茫然的抬头。
白衣黑裙的与谢野晶子沉默了一下,把礼盒锁进柜子里,“走吧,已经到下午茶时间了啊。”
*
一转眼,春日将尽。
如果说森首领在位的港口黑手党是一个掩藏在黑夜里的,随时准备张口捕食的凶兽,那么,在太宰的领导下,重新步入正轨的港口黑手党转变新的姿态,它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重重的落在每个观望者不安的心脏中。
其中,最为忧虑的就是异能特务科的种田长官。
虽然已经打过很多次交道,但通过复盘得知整件事全貌的种田长官不得不重新开始评估这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年轻首领,为此他们还开过三次前瞻会议,就为了更准确的预判太宰的下一步操作。
除此之外,让他们头疼的还有另一个人,太宰的前任助理官,现任五大干部之一的€€真白。
而提起€€真白,又不得不先说说至今还滞留在加护病房的涩泽龙彦。
在半个月前,授予港口黑手党异能许可证的当天,提着刀的€€真白单枪匹马的杀入异能特务科的基地,捅了涩泽龙彦一刀又扬长而去,被报复的涩泽躺在地上一边喷血一边输血,愣是躺了两天才脱离危险区。
期间日政几度上门想要召回涩泽,还强烈要求异能特务科追责€€真白。
异能特务科虽然不喜欢€€真白杀上门,但他杀的是为非作歹的涩泽龙彦!追责?追什么责?那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追责令一发,岂不是要跟拿到异能许可证的港口黑手党正面作战?
所以,为了横滨的安危,涩泽先生就委屈一下吧!
再一次遵循长官的意志糊弄完愤怒的日政助理官,安吾扣下电话,疲惫的摘下眼镜。
助理官路过他的身边,和他打招呼,安吾应了一声,很快的,下了班的办公室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重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大部分的工作都是批复状态,少部分提交待批,只剩下一份那份 ‘港口黑手党新上任的BOSS出柜记’的书面报告还压在文件夹里,正犹豫着要不要发出去。
从理智上讲,这是关于太宰治和€€真白的关键情报€€€€虽然可能也不是那么关键。
主要是在异能特务科里,与€€真白有关的情报太少了€€€€不是传统意义的少,因为官方属性,异能特务科能清楚的调出与€€真白有关的所有资料,他念了哪所学校,国语考几分,甚至连他怎么打工,每次打工挣多少钱,异能特务科都能调查出来,但那些都只是表象,有太多的东西还掩藏在雾里。
比如,€€真白为什么会突然加入港口黑手党?
又比如,€€真白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取信太宰治,并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
又又比如,€€真白从不示人的异能到底是什么?
很多很多的问题都得不到解释,连蛛丝马迹都没有€€€€自从卧底计划搁浅,他们就没有得到港口黑手党核心情报的通道。
如今,以种田长官主导的上层又开始重提卧底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