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叶答风下去了, 台上两位才回过神来,尤其是蔡答琛,找了句话把刚刚叶答风的举动给圆过去了, 这才开始好好入活儿。
台底下的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以为这是安排好的桥段, 以为他们仨是联合起来故意演这么一出,来讽刺网络上的一些言论。毕竟像蔡答琛说的那些,什么陈铃和叶答风只是长得好看, 根本不是真会说相声云云, 网络上也是有人议论的。
叶答风他们对此是一概不理,没想到今天会突然拿出来砸挂。效果也很不错,方才蔡答琛被指着说的时候,那尴尬得想钻进洞里的样子真不像演的。
几十分钟的段子讲完, 陈铃紧绷的神经才稍松弛一点下去。他是真不知道蔡答琛最开始时为什么要突然发难, 在他看来,哪怕是真对他有意见, 那也不能在台上胡来啊, 在台上让他难堪, 让他接不住, 那然后呢,然后把节目给毁了?
后来哪怕师哥出来救场给圆了回去, 蔡答琛终于规规矩矩地说了下去,陈铃依旧是把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下一秒这人又要发疯。
刚下了台去,陈铃正想说些什么, 一眼瞥到后台来了个半生不熟的面孔。说熟悉,是因为对方老出现在电视上, 全国人民都认识,而且小时候陈铃也见过他几回,说不熟,是因为平时是真没什么交集,按道理他也不该出现在这小茶馆乱糟糟的后台。
是谢应俭来了,坐在后台待客用的红木沙发上,穿着整齐服帖的中山装,鬓角斑白,但精神矍铄,手里捧着杯热茶。叶答风坐在他身边,正和他讲着话。见蔡答琛和陈铃下来了,谢应俭慢条斯理将茶杯放下,手里拈着把折扇,往桌上一敲,指着蔡答琛:“你给我过来。”
蔡答琛怎么也没想到谢应俭突然来了,挪着灌了铅似的步子往前走,刚出声叫了一声“师父”,又被谢应俭喝道:“别叫我师父!你过来,给我跪下!”
其实按理说,陈铃应该过去喊一声“师叔”,但现在这个局面,他找不到开口的时机,很微妙。
蔡答琛站着没动,后台人不少,演员,工作人员,人来人往的,都停下了手上的事,就这么看了过来。这么多人看着,蔡答琛的腿像铁打的一样,弯不下去。
谢应俭气极了:“好,好!”
沐浴在文明风气下的现代人可能很难理解,但在旧时,师父传授谋生的手艺,也教徒儿做人的道理,一句师徒父子不是说着玩,师父对徒弟极为严苛,一言不合就打骂都是常有的事,徒弟也都要无条件地听从师父的。虽然这是旧社会的糟粕,但严师出高徒,师父严厉,徒弟学会的也是真本事。
谢应俭平时也不至于这般,今天真是气狠了。
原本只是在电视台遇见了大徒弟,俩人聊了会儿,又说到小园子里头各种近况,谢应俭心念一动,说要来看看,叶答风便带着师父过来了。
刚来就看见蔡答琛这倒霉徒弟在台上刁难人家。
蔡答琛在原地又站了会儿,垂着头,双手垂在两边攥成了拳,过了一会儿仍是嘴硬:“我说错了什么,本来就是,一个没师承的海青*,整天弄些歪门邪道,把演出环境搞得乌烟瘴气,现在来的观众都不是真爱听相声的,都是些……”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钝响,蔡答琛竟是被谢应俭一脚踹倒在了地上。别看谢应俭年纪大了,力气却不小,这一脚下去,蔡答琛吃痛地在地上哼哼,半天没起来。
旁的人也不敢出声,谢应俭踢完人,有些喘,叶答风起来扶着他。
“要饭你还挑食,还挑观众?来听的就是衣食父母!”谢应俭又指着蔡答琛道,“说人家没师承的海青?人家七八岁登台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再者说了,就算人家真是个海青,你就能随随便便轻视人家?就能因为人家更受欢迎心生怨怼?甚至不顾台下的观众,在台上胡言乱语?今天要不是你叶师哥上去圆,我都不知道你要怎么收场!”
蔡答琛愣住了,七八岁就登台?什么意思?这不就是个以为说相声很容易来蹭热度的外行人吗?
见蔡答琛仍旧不做声,谢应俭重重叹一口气:“学艺先学德,你还是再回去磨磨你的心性吧,也别再上台丢人现眼了。”
说罢又转头对一旁像个鹌鹑似的陈铃招招手,露出和颜悦色的笑容:“过来小宝……一晃这么多年,你都这么大了。”
小宝?这又是什么称呼?为什么师父看起来跟陈铃如此熟稔的样子……蔡答琛双手撑着地,看着师父对陈铃慈眉善目的样子,再回想刚刚他说的话,那些话像一个个大耳刮子不停在他耳边回响,他感到脸上一阵火热。他想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起不来,心里的窘迫和难堪更是到了极点,总觉得周围的人现在一定都在笑话他。
这时候有人拉了他一把,他转头一看,是叶答风。
叶答风将他拉起身,也未打算多话。蔡答琛喃喃说了句:“我不知道……”
叶答风看着他,脸上如有一层冰霜:“不是你知不知道的问题,师父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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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有封闭的小房间,谢应俭不愿再看到蔡答琛这糟心的逆徒,点了叶答风和陈铃,进到了里头去。
叶答风熟练地再把小房间里的茶具拿出来,烧水,烫茶具,泡茶,陈铃乖巧地坐在一边,坐得端正笔直,真€€活像个小学生。
对这房间,陈铃其实还有一点阴影,上次师哥就是在这间房里教训他的:)
谢应俭拉着陈铃的手,全然没有刚才那副凶悍的模样,语气也十分和蔼:“刚才吓坏了吧。”
陈铃想着应该是指自己目睹师叔踹人的事,摇了摇头:“倒也还好,以前我师父也揍人的。”
谢应俭哈哈大笑起来:“你师父有揍过你?”
陈铃仔细地回想了一番:“好像……的确是没有。”
他没被师父揍过,看师父揍人倒是挺多次:“可能……我师父比较溺爱我?”
这样也说得过去,毕竟是捡回来的孩子,年纪又最小,师父疼他,还给他起小名儿叫小宝。
谢应俭却否认了这个说法:“你师父对哪个徒弟都是一样的,你是苦命孩子,身世是凄惨了些……”说到这里,谢应俭意识到什么,停了下来看一眼陈铃,见对方表情无异,并不把自己是孤儿的事太放在心上,这才接着往下说,“你师父是会对你有一些偏爱,但该打骂的时候,本来是不会有什么含糊的。”
陈铃没搞明白什么意思,总不能是他天资聪颖,师父觉得没有要打骂他的时候吧,那也太夸张了,何况他被师哥折腾的时候多了去了。
却见叶答风泡茶的手一顿:“师父。”
谢应俭没搭理叶答风,自顾自地说道:“这都是以前你师父跟我说的,说你们几个小孩儿真是好玩,那时候你师父第一次想揍你,被你答风师哥拦住了。”
“那会儿答风也才小小一个吧,说以后小宝他来管教,小宝要是做不好,由他来负责责罚,”谢应俭陷入旧事之中,眉目之间都是对过往的追忆,无限感慨,“你师父,我师哥,觉得小孩儿搞笑,自己都没学明白呢,就想管教别人了。”
陈铃是真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事情,他略微睁大了双眼,看向叶答风,叶答风低头继续泡茶,往普洱茶里加陈皮丝儿,又道:“小时候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谢应俭不管,继续抖出这些旧事:“后来你师父才知道,你师哥是觉得你细皮嫩肉的,又还是个小小孩,不舍得你被打。你师父说没有这种道理,你师哥据理力争,说自己既是师哥又是哥哥,有管教你的权力。
“最后你师父妥协了,但是那时候我们的想法也比较单一,教孩子用的都是老一套的方法,觉着小孩不管教不行啊,叶答风他不想你挨揍,可以,那你要是做错事了,他得替你挨揍。”
陈铃:“…………”
陈铃震惊地看向叶答风:“真的假的?”
谢应俭:“当然是真的,我谢老头从不说诳语。”
叶答风很是欺师灭祖地反驳了自己师父:“假的,我那时候都多大了,我爸还能打我?他想打我也打不过我。”
假的就是真的。陈铃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鼻头忍不住想泛酸,师父当年揍人的时候力道可也不轻,哪怕是亲儿子他也不会手下留情。陈铃以为是自己得到了一些偏爱,从没想过这偏爱还是人家用自己换来的。他咬住下唇,要不是师叔€€老人家在这儿坐着,他绝对会去拱叶答风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拱。
第24章
谢应俭同他们哥俩聊了许多旧事, 其实以前他们碰面的机会不多,跟他俩没多少共同的回忆,谢应俭说的, 多半还是跟叶应清年轻时的那些事儿, 往日的荣光, 或是低谷时的相互扶持。叶应清仙去多年,但又在惦念他的人口中鲜活地存在着,仿佛从未离开过人间。
陈铃听得入神, 又恍惚想起应该再去给师父上一炷香, 都忘了告诉师父,他和师哥又像以前那样在一块了。
晚上回去,陈铃跑到叶答风房里,也没别的, 就想和师哥再讲讲话, 没什么主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人老了就会喜欢回忆过去, 像师叔那样。”
叶答风在整理从阳台收下来的衣服, 一边把衣物分类整理, 该叠的叠, 该挂的挂好,一边应陈铃的话:“怎么, 你也在回忆过去?”
“要我搭把手吗?”陈铃也就嘴上说说,实际上他通过观察叶答风的神态,已经得出了对方没有要自己帮忙的结论,说一句要帮忙的话, 以显得自己比较懂事,又说, “我没有在回忆过去啊,毕竟我很年轻~”
叶答风看穿陈铃的小把戏,直接把衣服递过去:“来,叠。”
陈铃:“……哎呀,我不会叠,我叠得很丑的。”
叶答风早已料到:“那你说什么搭把手,装模作样的,我都多余理你。”重新继续着手上的活,叶答风又说,“虽然没觉得自己很老,但我偶尔也会回忆过去。”
他没顺着说自己都回忆了些什么,倒是陈铃顿了顿。
陈铃想,也不是不回忆的,现在他觉得没什么缺憾,想以后的事会更多一些。但自己一个人在外那几年,是会很频繁地将过往那些细碎的日常反反复复拿出来嚼的。
他忽然就想明白了,不是人老了爱回忆过去,是因为物是人非,才总想把消逝的人与往事找回来。从前有种种好,可世事总不长久,一不留神就只剩自己踽踽独行,好像只有从回忆里找,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陪伴。
不过还好,他回忆里的人,从旧事中跋涉到了他真实的生活里,不再是梦中一片残影。
应该也能再同他再走一段路。
不揪着往事不放,但不代表没有好奇,陈铃坐在床边看叶答风忙上忙下,又很不要命地问:“那你真的替我挨揍了吗?”
“啧。”叶答风嫌弃地看了陈铃一眼,“是啊,欠我的拿什么还?……其实没我师父说的那么夸张,他知道什么,他又不在场,都是我爸添油加醋地跟他转述,他又再添油加醋胡扯,说相声的人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就算是让我爸管你,他也不会揍你的,他溺爱你,你比我更像他亲儿子。行了,得意去吧,”说着叶答风想到了什么,“对了,差点忘了和你说。”
叶答风终于把手头的事弄完,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和陈铃面对面。
见叶答风样子变得严肃,陈铃也下意识坐直了些。
“今天的事,”叶答风顿了顿,似乎是又斟酌了一番,“你心里别有芥蒂……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原谅为难你的人,对蔡答琛那样心术不正的,该怎样还得怎样。我是想说,别因为这些事,就不愿意相信别人了。”
陈铃花了一点时间消化叶答风的话,过了阵,才略迟钝地开口:“啊。我以为你会要我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来着。”
“之前可能会这样说吧,”叶答风道,“可是想想从头到尾你也没做错什么,遇到这种事已经挺不开心了吧,我说这多余的话干嘛。你也不是真是个傻子,后来我又想,你愿意去帮别人,愿意相信别人,都是你很珍贵的品质,师哥希望你永远拥有这样的品质。当然要帮助什么人,相信什么人,你自己再甄别一下……确实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平和地看待周围比自己更优秀的人。”
叶答风其实还想说,明明小宝已经在自己身边了,他还是让对方被别人欺负了,是自己也没做到位。但这话没必要说,很有病,说了只会加重陈铃的精神负担。再者说,陈铃是个独立的个体,叶答风觉得他自己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但表现出来的不能太没有边界感。
叶答风又道:“我也有自己反思和进步的好吧,以前你做事情没考虑太多,我骂过你,对不起啊。”
“多久以前的事了就别再说了,”陈铃感觉这气氛都有点尬了,不自在道,“你也是为我好。”
叶答风:“我是有很认真看了些育儿书籍,什么《如何与青春期孩子正确沟通》《别和青春期孩子较劲》之类的。”
陈铃指了指门:“你给我出去。”
叶答风:“这是我房间。”
陈铃本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抱了个枕头,现在怒把枕头一扔,站起身来:“好的,那我出去。”
叶答风眼里含着笑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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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答琛停演了两周,来了之后给他写了手写的道歉信,也不知道是为了表示诚意还是什么,陈铃表面装作接受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然而茶馆里氛围怪异,感觉风平浪静,平静底下又好似有什么暗流涌动。
当然也没什么离谱的事情发生,纯粹是陈铃这人,说他心大吧,他有时候做事情是不想太多,可他又真是有点高敏感,一旦开始想了,就停不下来。
师哥让他别有芥蒂,他不能没有。就先不说演员队伍里有了闹过难堪矛盾的人,就说自打那次师叔来,很多人跑来问他是不是其实正儿八经学过,拜的是哪位名家,小时候都在哪里演出,他只好一一糊弄过去。当然这些问题也算是正常,可他就是觉得微妙。
好像因为他的师承,因为他的资历,他整个人一下就增了不少光彩。可不管有没有这些,他不都是那样演?以前会说他演得不错,现在演完大家又说“小铃从小就是角儿,怪不得这么得心应手啦”。
但想说相声也是他选的,才回来说没多久他就产生退意,说出去怕要被人翻白眼,说他没个定性。
不过至少和师哥一起上台的时候是开心的。
不演出的时候,他待在后台的时间越来越少,也没有最开始那种要到处安利茶馆相声大会的积极性,原本有几个想改编的整活思路要找人讨论,现在也不想拿出来讲了。
很迷茫。
师哥还经常不在。
到了十二月,叶答风无故不在云城的时间就更多了。其实一开始,陈铃是没有发现叶答风的行程不太对劲的,毕竟叶答风平时就忙,来来去去的很正常,做这一行的么,稍微火一点儿的都免不了要当空中飞人。
有天陈铃去师娘家,师娘让他问问叶答风忙完有没有空过来吃饭,他给叶答风发信息,对方没回,于是他又找叶答风经纪人,想当然地问“你们节目什么时候录完”,结果经纪人姐姐告知他,今天是休息日。
陈铃神差鬼使地在微博上搜那种卖航班的黄牛信息,看见最近叶答风总往海城飞。
去那里做什么,也没说一声。
他跟师娘讲,何秋韵也不知道所以然,开了个玩笑:“可能在那边谈了个对象,一有空就要去见人家。”
陈铃:“……那可真是闷声发大财。”
何秋韵只是随口一说,陈铃后来是越发觉得叶答风形迹可疑:在家的时候,叶答风看手机的时间多了很多,老是在屏幕上按来按去一看就是跟人聊天,可恨这人竟然还贴了防窥屏,他想偷偷看一眼也没法。
一有空就说要出去,忙得要死了还要抽时间出去,到底有什么好出的,在家里睡大觉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