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如果想为我效劳而话,可以先从称呼我为阿列克谢开始。”
“如果您想要这样的话,阿列克谢。”吕西安无所谓地说道。
“这样听上去就悦耳多了。”阿列克谢满意地点头。
“如果您没有别的事,那么我要走了。”吕西安彻底失去了耐心,他拔腿就走,却被罗斯托夫伯爵拉住了袖口。
“法国人总是这样。”他咕哝道,“你们一点耐心都没有。”
“我还以为俄国人都是直来直去的呢。”吕西安回敬道,“我再给您最后一次机会,您到底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罗斯托夫伯爵摊开手,作出投降的样子。
“好吧,好吧。”他抓着吕西安的袖子,将对方拉到柱子投下的阴影当中,“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我国武官莱蒙托夫将军的女儿看到了您,她想和您跳舞,可女孩子总不能来主动邀请男伴,所以就托我来找您,您愿意去邀请她吗?在下一首华尔兹开始的时候?”
吕西安有些为难地低下头,他的确上过几节舞蹈课,可是要在这样大的舞会当中下场,未免还是有些信心不足。
阿列克谢似乎错误地解读了吕西安的意思。
“莱蒙托娃小姐可是个漂亮的姑娘,而且非常和善,您完全没必要顾虑。您这样漂亮的身形,如果整场舞会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岂不是太浪费了吗?”
“我并不是对莱蒙托娃小姐有所顾虑,也并非不愿意跳舞。”吕西安解释道,“只是我跳的不好,恐怕惹来别人的笑话。”
“我担保别人只会赞叹于您的俊美,至于舞步错了几个拍子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根本没有人会在乎的。”阿列克谢说道,“再说了,您如今是外交官了,您的法兰西祖国需要您下场跳舞,难道您要逃避自己的职责吗?”
吕西安只得点头答应了,“那么好吧,为了国家的利益。”
“这就对了。”阿列克谢赞许地再次握了握他的手,“下一首华尔兹,那个站在大钟旁边的姑娘,手里捧着一束山茶花,可别忘了。”
他说完,像刚才出现时候一样,悄无声息地转头离去了。
第9章 圆舞曲
这一曲华尔兹刚一结束,吕西安就遵守承诺,朝着舞厅对面的那座座钟的方向走去。
他穿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阿列克谢,那个俄国人足有接近两米高,站在一群佝偻着背的秃头政客当中,简直像是《格列佛游记》里无意中闯进小人国的格列佛大夫。
阿列克谢正俯下身子和一个这样的秃顶小个子男人说话,他的胸前戴满了各式各样的勋章,让人看到他时目光第一眼就会落在那一大堆闪亮的金属片上。看到吕西安过来,他抬起头,朝着一个方向使了个颜色。
吕西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一个手捧山茶花的少女正站在座钟旁边,她有着精致而小巧的五官,左边的眉毛下有着一颗小小的黑痣,但这并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反倒给她增添了一丝孩子的俏皮。她黑色的头发在头上盘成高高的发髻,银色绸缎的长裙裙摆一直拖到地面上,颇有些本世纪初帝政时代的风格。
她的目光和吕西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那张白皙的俏脸上立即泛起红色,如同刚刚半熟的桃子。她举高自己手里捧着的山茶花,用花束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吕西安莫名地想到《战争与和平》当中描写的第一次参加舞会的娜塔莎€€罗斯托娃,这位莱蒙托娃小姐,莫非也是和他一样,第一次参加这样盛大的舞会吗?
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个身形足有她两倍大的女人,仔细观察眉眼可以看出几分与莱蒙托娃小姐的相似之处,如果给小姐充满气,恐怕大致就是这副样子。这想必就是莱蒙托娃夫人。
他走到莱蒙托娃夫人和小姐面前,彬彬有礼地向她们鞠躬致意。
阿列克谢此时也摆脱了那个秃头勋章人的纠缠,他适时地出现在吕西安身后,“莱蒙托娃夫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位外交界的新起之秀,吕西安€€巴罗瓦先生,他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私人秘书。”
莱蒙托夫夫人朝吕西安伸出自己的手,“我很荣幸。”
吕西安捧起那粉嫩的胖手,吻了吻手背。
莱蒙托娃夫人显然对这种殷勤颇为受用,“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女儿,娜塔莎€€谢尔盖耶维奇€€莱蒙托娃小姐。”
她真的叫娜塔莎,吕西安转过身,同样朝莱蒙托夫小姐鞠了一躬。
“很高兴见到您,莱蒙托娃小姐。”
那少女放下手里的山茶花,她脸上露出天真的微笑,朝着吕西安微微屈膝,“您叫我娜塔莎就好。”
吕西安朝她伸出手去,“下一首华尔兹就要开始了,如果小姐愿意赏脸的话?”
娜塔莎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吕西安注意到,莱蒙托娃夫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她的瞳孔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忧郁和嫉妒,她是在嫉妒自己的女儿。
“如果您愿意的话,就答应巴罗瓦先生吧。”莱蒙托娃夫人终于点了点头。
娜塔莎一下子神采焕发,她将山茶花随手抛在了靠在墙边的一把椅子上,随即就挽住吕西安的胳膊,“我非常荣幸地答应您的邀请。”
吕西安带着她向舞池当中走去,留下阿列克谢和莱蒙托娃夫人在原地说话。吕西安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莱蒙托娃夫人似乎在不断暗示阿列克谢也邀请她去跳舞,但从阿列克谢脸上那客气而疏离的微笑来看,恐怕她今晚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音乐再次响起,这一次乐队演奏的是《南国玫瑰圆舞曲》,同样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作品。
吕西安搂住娜塔莎的腰,他还没反应过来,娜塔莎就开始移动了,她虽说有些紧张,但显然是个跳舞的好手,舞步像精灵般轻盈而又灵巧。
吕西安原本还有些紧张,现在发现他只需要跟随对方的节奏就好,这让他大大放松了下来,脚下的舞步也越来越优美。
“您跳的可真好啊。”吕西安真心实意地赞赏道,他注意到无数的目光正朝着他们两个人射来,在这一片花边,丝绸,珠宝和勋章构成的海洋里,吕西安€€巴罗瓦和娜塔莎€€莱蒙托娃小姐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对。
“这是我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跳。”娜塔莎的声音也脱去了刚才的青涩,似乎她的紧张也大大减轻了,“我在舞蹈课上跳的很好,但我的老师总是提醒我,在练习室里和在舞会上是不同的,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人很容易犯低级错误。”
“可在我看来,在这样的场面下,您反倒发挥的更好。”吕西安说道。
“是呀,您说的没错。”娜塔莎似乎已经进入了兴奋的状态,她脚下的舞步越来越快,“我发现我喜欢这样被人注视的感觉,我喜欢成为全场的焦点,这完全不会让我紧张,只会让我感到兴奋……我看您也是一样的。”
吕西安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在内心深处他很清楚莱蒙托娃小姐说的完全正确。在任何场合,总有人会成为人群的焦点,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舞曲结束的很快,当这一支舞结束时,娜塔莎还意犹未尽,她的脸又变红了,这一次是由于刚才的剧烈活动,吕西安注意到她轻轻喘着气,胸脯在紧身胸衣下不断起伏着,像是刚跑完步一般。
他伸手帮莱蒙托娃小姐理了理因为刚才过快的节拍而变得有些散乱的发髻。
“我今晚真的很高兴。”当他们随着人群走向舞池边时,娜塔莎一直在讲话,“我在人群中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您,阿列克谢真是个好朋友,他主动提出愿意帮我探一探您的口风,没想到还真成功了。”
“您和罗斯托夫伯爵之前就认识吗?”吕西安装作不经意地打听道。
“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曾经一起在克里米亚战争当中服役过,一起对抗英国人和你们法国人,因此我们小时候就认识。”娜塔莎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对一切问题都丝毫不抱有警惕之心,“后来他父亲得到了亚历山大二世沙皇的赏识,成了沙皇的侍从武官,他们家也就成了宫廷的红人,如今他父亲已经去世,但余荫尚在,而且他还和皇太子关系不错,所以您看他这么年轻,就被派驻到了巴黎。”
吕西安明白娜塔莎话里的意思,每个俄国的贵族都想来巴黎,自从彼得大帝那时候起,法兰西就是他们的精神家园,他们用法语阅读,吃法国式的菜,用法语交流,看法语的戏剧和书籍,用法语指挥仆人。驻巴黎的俄国大使馆,是俄罗斯帝国外交部最好的驻外岗位,当然只有背景雄厚的贵族子弟才能够挤进来,至于那些背景不显的倒霉蛋,恐怕只能被派去暹罗或是日本了。
“我真的很高兴认识您,巴罗瓦先生。”当他们快要走到舞池边缘时,娜塔莎又开口说道,“如果您愿意的话,下次我们还应当再跳一场舞。”
“我时刻恭候您的召唤。”吕西安回答道,“另外,既然我承蒙您的好意以教名称呼您,那么我也希望您能赏脸称我为吕西安。”
“好吧,吕西安。”娜塔莎点点头,这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舞池,重新回到了莱蒙托娃夫人和阿列克谢面前。
吕西安注意到莱蒙托娃夫人看向自己女儿的古怪眼神,娜塔莎脸上的快乐神情想必让她的嫉妒之火烧的更旺了。
“哦,妈妈,我真的太开心了。”娜塔莎张开双臂要拥抱自己的母亲,却被莱蒙托娃夫人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您的第一次亮相显然很成功,小姐。”她将被娜塔莎放在椅子上的山茶花重新塞回了女儿的手里,“但过犹不及,如果您亮相的时间太长,那么别人就会丧失对您的新鲜感了,所以我想今晚还是就此结束为好。”
娜塔莎有些沮丧,“好吧。”
莱蒙托娃夫人高傲地朝阿列克谢点点头,又转向吕西安,“那么巴罗瓦先生,很高兴认识您,我们就此说再见吧。”
“我们很欢迎巴罗瓦先生常来拜访我们,是不是,妈妈?”娜塔莎急忙说道。
莱蒙托娃夫人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当然如此。我们家在拉彼鲁兹路十七号,每周六晚上接待我们的朋友们,我和莱蒙托夫将军都非常期待您大驾光临。”
“我不胜荣幸。”吕西安再次鞠躬。
莱蒙托娃夫人牵着女儿的胳膊,朝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娜塔莎转过脑袋,朝着吕西安笑了笑,随即消失在大门的另一边。
“我怎么说的来着?”阿列克谢亲热地凑到吕西安身边,“您刚才可是大获成功啊。”
“您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能让我在舞会上出一次风头吗?”吕西安严肃地看向俄国人,“我们可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啊!”
“莱蒙托娃小姐是我童年的朋友,她请我帮忙,我自然要答应。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舞会,和您一起跳舞她也出了风头,这对她以后在社交界的发展是很有利的。”
阿列克谢打了个响指,让走过他们身边那个端着托盘的仆人停下脚步,他从托盘上拿下两杯冰镇的香槟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吕西安。
“况且,我也很想认识您呢。”
吕西安接过酒杯,用手指尖摸了摸杯子表面上凝结成的水雾,喝了一口酒。
“我不知道我为何有幸能够得到您的青眼,我的老板或许是大人物,但我不过是他身边的办事员罢了。”
“接近权力的人就拥有权力,也许您还没意识到,也许您意识到了还不愿意承认,但您现在的职位也的确给了您不少的权力……至少您掌握着不少信息,而信息就等同于权力。”阿列克谢朝着吕西安走近一步,,“另外您还是个可爱的年轻人,即便您不是谁的秘书,我也是很愿意认识您的。”
他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吕西安手里的酒杯,仰起头,将杯子里金黄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吕西安微微皱了皱眉头,终于也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他将酒杯随意放在走过来的仆人手里的托盘上,“那么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祝您晚安。”
“现在就走吗?您还没有领报酬呢。”阿列克谢连忙挡在吕西安面前。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将信封塞进了吕西安的手里。
吕西安吓了一跳,他打开信封的口子,里面躺着几张一千法郎面值的钞票,这些钞票呈四方形,被称作四方票,吕西安之前只是见过,但从来都没有机会上手触摸。
“这是什么意思?”他惊愕地看着阿列克谢,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
“您答应和莱蒙托娃小姐跳舞,这是给您的报酬。”
这话像是给了吕西安一个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他脸上的血色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气急败坏的苍白。
“您……您把我当成什么了?”吕西安集中了自己的全部精力才压制住将手里的钞票扔到这俄国人脸上的冲动,“难道我是夜总会里的舞女,只要您掏几个钱,就能让我做任何事?”
阿列克谢脸上的笑容消退了,他变得严肃起来。
“如果我让您感到冒犯了,那我十分抱歉。”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下来,“但请您相信,我绝无冒犯之意。”
“那这钱是……”
“一部分是俄罗斯帝国给您的礼物,一部分是我个人给您的。”阿列克谢说道。
“我不能收这种东西。”吕西安连忙要将信封塞回给阿列克谢,却被对方躲开了。
“如果您是在担心您的老板的反应,那么您大可放心,他只会比您收的更多。”阿列克谢摆了摆手,“当他今天出门的时候,他的兜里会多上两张开给一个假名字的支票,一张面额十万法郎,另外一张的面额则是一百万法郎,前者是给他本人的,而后者嘛,则是对他和他朋友复辟事业的捐助,毕竟俄罗斯的沙皇陛下一贯希望维护整个欧洲的正统秩序,一位名正言顺的国王在巴黎即位,对俄法关系是极大的促进。”
“除了您和您的老板之外,还有许多人都会得到一笔额外的收入。至于那些没有拿到的人也不会空手而归,在出门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个纯金的纪念章……我们俄罗斯帝国在交朋友这件事上是非常慷慨的。”
“可是我……”吕西安还有些犹豫。
“您完全不需要担心什么,这是外交界的惯例。”阿列克谢拉着吕西安的手,将信封放进了吕西安的裤兜里,“您的前辈,拿破仑的外交大臣塔列朗,他的那些万贯家私,许多不都来自于我国沙皇和奥地利皇帝的馈赠嘛!梅特涅也是一样,还有我国的涅谢尔罗迭,各国的外交大臣离职的时候都成了巨富,您以为他们的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吕西安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信封里的那些钞票,那些四方形的票子夹在信封里,从薄厚来看至少有好几张,而杜€€瓦利埃先生给他的一千多法郎如今也快用完了。
“您给我这些钱,想要得到什么?”吕西安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把声音放的极低,心脏怦怦地跳着,感到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抓个现行,“如果您是想要什么信息的话,那么我已经告诉您了,我刚刚上任,恐怕没有任何您想要的东西,即便有我也不能为了钱把这些信息泄露给一个外国官员。您要是打着这种算盘,那么就请您带着您的钱离开,我就当作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是一份礼物。”阿列克谢像是引诱浮士德的魔鬼一般,“无论是我还是俄罗斯帝国,想要收获的只是您的友谊而已。我们不会拿这个作为砝码让您做什么,我们只是想要和您在符合我们两国利益的前提下展开合作,绝不会让您做有损贵国利益的事情。”
“您希望我支持俄国和法国交好。”吕西安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您想要用这些钱来收买我,让我为你们摇旗呐喊。”
“我们不要求您做什么,我们只是向您释放我们的善意。”阿列克谢接着说道,“这小小的礼物就是在展现我们的诚意,对于和法兰西交好,俄罗斯帝国是认真的。我相信,如果您仔细思考,那么您就会明白,与俄罗斯帝国的友谊对于法兰西而言也是有益无害的。”
“仅仅这些就值这么多的钱?”吕西安将信将疑地问。
“只值其中的一半。”阿列克谢理了理自己鬓角的头发,“剩下的一半是我送给您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