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阿尔方斯拍了拍吕西安的脑袋,“我的剑术老师也是全国的一流人物,我倒是真想见识一下这位小莱菲布勒先生的水平呢!”
城堡的总管在一楼为吕西安专门准备了一间小客厅用来休息,两个人已进入客厅,就立即拉铃,让仆人取击剑服和护具来。
阿尔方斯脱下了外套,将领带解下来,在衬衣的外面套上了帆布的击剑服,又穿戴好了护具,看上去就像是古代的重甲步兵一般。
“有些重了,会影响灵活性。”他点评道。
“这东西关键时刻或许能救您的命。”吕西安一边说,一边检查护具的带子是否系紧。
一个仆人跑进客厅,“轮到子爵先生出场了。”
“走吧。”阿尔方斯说道。
他们重新回到庭院里,人群看上去比之前热烈了不少,巴黎的金融巨子和本地的知名人物之间的对抗,想来就比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剑术师互搏要吸引人的多。
小莱菲布勒已经在场地的左边等待了,他本就又高又胖,穿上护具更显的高大威猛。
阿尔方斯从场地旁的武器架上拿起一柄比赛用的剑,每位选手的剑都采用统一的规格,比花剑要重,却比重剑要轻一些。为了保障安全,这些剑都没有开刃,但要是全力劈在人身上,恐怕也够中剑者喝一壶的了。
“两位先生请站到场内来。”裁判员检查了一下场地四周的边界绳。
阿尔方斯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惹来周围几个人的喝彩,但对面的小莱菲布勒则面露不屑,低声咕哝了几句,似乎是在嘲讽这不过是些花架子而已。
吕西安看着两个人在场内摆好姿势,他听到自己的心脏不住地狂跳着。他不得不张开嘴巴来呼吸,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老是透不过气来。
当然,这样的比试与决斗不同,是没什么危险的。参加比试的双方都有坚固的护具用来护身,那些没开刃的剑其实和铁棍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看向小莱菲布勒的粗壮的胳膊,那把剑握在他的手里,就像是从树梢摘下来的一段树枝一样。即便是一根铁棒,被他以这样的力道打在身上,肋骨恐怕也要断上几根吧?他在脑海里想象着阿尔方斯仰面朝天断地躺在场上,那一头漂亮的栗色头发上粘满了沙子……如果发生了这种事,他该怎么交待啊?
就在吕西安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比赛已经开始了,人群兴奋地大呼小叫着,这前所未见的表演彻底将他们的情绪调动了起来,人性当中动物的那一面开始占据上风。
吕西安屏住呼吸,看着场上的景象,幸运的是,小莱菲布勒看上去并没有掌握场上的主动权。他稳稳地站在原处,就像一座碉堡那样,浑身上下唯一移动的只是胳膊,不住地向阿尔方斯的方向劈砍着。
而阿尔方斯的打法则恰恰相反,他像是一个芭蕾舞演员,在场上灵活地穿梭着,躲开对方的攻击,而当自己的对手露出破绽时,他又表现的果断而又轻捷,趁小莱菲布勒不备猛地刺他一下,引来这个巨人的一声吃痛的怒吼。
每一次这样的攻击成功,裁判们就在小黑板上给他记上一分,几轮攻防下来,阿尔方斯也得了不少的分数。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莱菲布勒的气力也消耗了不少,吕西安注意到他的脚步开始变得虚浮,挥剑的动作也开始缺乏章法,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开始失去冷静了。
“或许阿尔方斯的确能赢呢。”吕西安心想。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出几声惊叫,原来是小莱菲布勒的一阵乱打,却瞎猫碰上死耗子地击中了阿尔方斯的腰部。
护具发出一声响亮的撞击声,巨大的冲击力让青年往后连退了几步,才稳住了自己的阵脚。
吕西安倒吸一口凉气,他注意到阿尔方斯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青年用力咬着嘴唇,显然刚才的那一击让他很痛苦。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刚才阿尔方斯看上去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而现在那对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却奔腾着吕西安从未见到过的杀意€€€€吕西安明白,他被小莱菲布勒激怒了。
阿尔方斯重整旗鼓,继续朝对手发起挑战,他的进攻方式和刚才一样,然而剑法却越来越凌厉,打击的幅度也越来越狠,要不是他额头上那些细密的汗珠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可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刚才受过伤的人。
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攻势,让小莱菲布勒难以招架,一时间乱了阵脚。
他想要改变一下自己的姿势,然而两条腿却一时之间没有站稳,微微地摇晃了几下。
就在此时,阿尔方斯猛地朝前一步,将手里的剑用力一挥,朝着小莱菲布勒的左腿劈去。小莱菲布勒正在稳定自己的身形,根本来不及做有效的防御。
剑手们的腿上并没有穿戴护具,因此阿尔方斯的剑直接劈在了小莱菲布勒的腿上,发出一声像是用拳头打击枕头时候所发出的那种沉闷响声。
“啊!”小莱菲布勒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小山一样的身体倒在了地上,扬起许多沙土,让离得近的观众忙不迭地后退躲避。
仰面朝天地躺在场地上的并不是阿尔方斯,而是小莱菲布勒,他用手捂着自己的左腿,发出屠宰场的猪所发出的那种凄惨的哀嚎,让许多观众不禁变了脸色,一些人的脸上明显露出了鄙夷和不屑的神情。
吕西安看向场地另一边的老莱菲布勒,他的脸色看上去更黑了。
阿尔方斯低下头,冷冷地瞥了躺在地上哀嚎的对手一眼,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身上的杀气已经消失不见。他面带微笑,优雅地向观众鞠躬。
“获胜的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子爵先生!”裁判大声宣布。
“果然是个有风度的绅士!”吕西安听见身边的人议论道,“有良好教养的人就是不一样。”
第40章 银行家的道德
莱菲布勒家的几个仆人将躺在地上的小莱菲布勒扶起,两个人从左右两边各自架着他的一支胳膊,将他从城堡里扶了出去。从他凄惨的哀嚎和裤子上渗出来的血迹判断,小莱菲布勒的腿恐怕被阿尔方斯的那一剑打得骨折了。
他的叔叔一家也跟在后面一道离去,莱菲布勒先生面色铁青,而莱菲布勒太太则把自己的头比平时扬的还要高,做出一副对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毫不关心的高傲态度,但这过火的姿态正显露出她内心的难为情。
至于莱菲布勒小姐,她看上去表现的十分遗憾,但似乎并非是由于担心自己的堂兄,而是对不能看完比赛而不满。她几乎是被自己的母亲像拖船拖着一艘小艇一样地拉离了会场,当她离开时,还用依依不舍的眼神不住地向后看着。
在这之后,剩余的比赛就显得有些无味了。接下来上场的是本地驻军的一位上尉和图尔城来的一位剑术教师,他们在台上打的也很卖力,但和刚才阿尔方斯与小莱菲布勒真刀真枪的决斗式比赛相比,还是少了很多的观赏性。
当这一场比赛结束之后,几位带着红十字会徽章胸针的女士们走到人群当中,她们手上拿着募捐用的钱袋子,观众们纷纷慷慨解囊,将兜里的金币和钞票投到袋子里去。
在余下的观众当中,亨利€€杜兰德出手最为阔绰。他亲自走上主席台,将一张两万法郎的支票交给了吕西安。作为莱菲布勒的老对手,他处处都和自己的前任妹夫别苗头,虽说他的捐款金额不及莱菲布勒,但这笔钱对他而言也算是一笔不菲的支出了。
当最后一场比赛结束以后,评委们也完成了对每位选手的计分。按照得分的情况,阿尔方斯是这场比赛毫无疑问的优胜者,但由于他表示自己只是临时下场,并不能算是正式的参赛选手,因此第一名的冠军金杯被颁发给了本地的那位上尉,同时还有一笔两千法郎的奖金。
在本地公证处的公证人的监督之下,今天所筹集到的善款被当场进行了清点,总金额高达近四十万法郎,其中一多半都来自阿尔方斯。除去举办活动的相关花费,余下的金额还有三十万法郎,布卢瓦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举办过这样成功的一次筹款活动。
等到心满意足的观众们纷纷离场,吕西安也向工作人员感谢了他们的辛苦工作,和阿尔方斯一起走出城堡,登上了自家的马车。
“刚才您为什么不要奖杯呢?”马车一开动,吕西安就问道,“今天的所有人都没有您打得好,那奖杯和奖金理所应当应该归您的。”
“我今天掏了二十五万法郎,还在乎那一个金杯子和两千法郎的奖金吗?”阿尔方斯看上去还因为自己的胜利而得意洋洋,“如果我拿了冠军的奖品,那么有些爱嚼舌头的人又会说,您的慈善活动只是个幌子,所有的花费都是从左手进了右手,甚至您的目的就是为了捞钱……这世上唯独恶毒的流言传播的最快,甚至连天花与之相比也要甘拜下风。”
马车的车轮似乎压到了一块石头,车厢重重地弹跳了一下。
“哎呀。”阿尔方斯猛地吸了一口气,他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腰部,那正是他刚才被小莱菲布勒击中的位置。
“您没事吧?”吕西安有些担心,他还记得小莱菲布勒的剑打在阿尔方斯身上的情景,“我刚才就想问呢,您受伤了吗?”
“有些疼。”阿尔方斯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之前练剑和拳击的时候受过比这严重的多的伤。”
“您为什么要学这些?”吕西安有些不解,“我以为银行家只需要学会做生意和看报表。”
阿尔方斯笑了笑,然而这一笑牵拉了他受伤处的肌肉,那笑容一下子变得有些狰狞。
“您刚才不是也说了吗?”他连忙在座位上坐好,“或许有一天,我需要靠这些东西来保命呢。”
“在我小时候,我父亲那时候刚刚发迹,那时他有一个合作伙伴,我和他们家的儿子关系不错,我们的家里人也认识,所以那时候我们两个经常会在花园里一起玩一个下午,用沙子堆城堡,或者是用树枝搭金字塔什么的。”
“在我九岁那年,那家人因为一场失败的投机而破产了,在那之后,他们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人提起,似乎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试图向我的父亲打听情况,但他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而从他的目光当中,我知道他在躲闪。他要我别再问关于那家人的任何问题,可是小孩子的好奇心就像草原上的野火,是抑制不住的。”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他和他的几个生意伙伴在我家里开会,女仆给他们送去咖啡。其中有一个人似乎很喜欢给咖啡里加糖,而她端进去的方糖不够了,于是她不得不去厨房里取,为了方便,她并没有把房门关上。”
“我那时候正在走廊上,隔着门我听到他们在谈话,于是我就从门缝里溜了进去。我那时候还很小,弯着腰比沙发的靠背还要低,他们坐在房间的另一头,根本看不见我。而书房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脚踩在上面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我躲在家具和帷幔的阴影里,一步一步挪到了距离他们不过十步远的地方,躲在了我父亲的写字台下面。”
“女仆送来了方糖,这一次,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关门。”
“‘您每天吃这么多甜食,还要往咖啡里放糖,这对您的身体可没好处,尤其是等您上了年纪。’有人说道。”
“回答他的是一声粗野的大笑,‘何必管以后的事呢?想想可怜的胡贝尔,他当年也很喜欢糖,’€€€€胡贝尔就是那家人的姓氏,‘您看现在呢,他上了美洲,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糖给他,谁知道我们有没有那一天?还不如现在就吃个够!’”
“周围的人干笑了几声,我父亲轻声咳嗽起来,每当谈话的话题让他感到不舒服了,他就会这样表现。”
“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似乎所有人都不愿意再谈那一家人,在这件事上,他们有着充分的默契。”
“所以那一家人是在破产之后移居美洲了。”吕西安总结道,“据说美国如今遍地是发财的机会,很多人昨天还是一贫如洗,今天就成了家资百万的大亨,去那里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阿尔方斯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他叹了一口气,“我当时也以为是这样的,直到我十六岁的那一年。”
“那时候我刚刚进入我父亲的银行学习业务,作为他的秘书观察他每天的工作,就像是古代作坊当中的学徒一样。在我的面前,他丝毫不避讳什么,因为这生意有朝一日将要由我来接手。”
“在我学习生涯的第三个月,一家依附我父亲的小银行破产了,那样的小银行就像阴湿处的蘑菇一样,夏天的一场大雨之后就长出来一大片,而再经过几个晴朗的日子就又无影无踪了。”
“我父亲损失了大约一百来万法郎吧,他对此表现的并没有多么激动,毕竟这世上没有总赚钱的银行家,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直到某个下午,一个所谓的‘亡命之徒’来到了我父亲的办公室里。”
“即便过了这么久,我依旧记得那个人,他看上去并不高大,也不像传说当中的那些亡命徒那样一只眼睛戴着眼罩或是留着浓重的络腮胡子,事实上他的五官并没有什么特点,那副长相和一个年薪一千五百法郎的文员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可当我和他面对面的时候,却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就像是面对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似的。”
“他是为您父亲服务的是吗?”吕西安猜测道。
“您以为银行业是怎么运作的?”阿尔方斯反问道,“从古至今,哪一块金子上不是沾满了鲜血呢?银行家们会用笔,债券或是期票这些复杂的工具毁掉自己的敌人,也会用肉体毁灭的方式除掉自己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至于选择哪种方式,就要看哪一种效益最高了。”
“我父亲和那个人谈起了最近破产的这位银行家,而那人也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是来请示我父亲如何处置那一家人的。”
“我父亲背靠着窗户,他的脸隐藏在从背后射进书房的太阳光里,而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几乎要把坐在对面的那人整个包裹起来。”
“‘和往常一样,送他们上美洲吧。’我父亲说话的语气和他在餐厅里点餐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那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我父亲示意我送送他。”
“当我们来到书房的外间时,我关上了通向我父亲所在的房间的门。那人正在穿上自己的大衣,我拦住了他。”
“‘先生,我父亲刚才让您送他们去美洲,是去哪个国家呢?’我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会问他这样一个问题。当他终于反应过来之后,他嗤笑了一声,这笑声让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站在老师面前的无知学童。”
“所以他想您做了解释吗?”吕西安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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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向我做了解释。所谓的‘去美洲’,只是银行家们的行话罢了,那些人真正去的可不是美洲。”阿尔方斯伸出右手的食指,缓慢地旋转,直到指尖指向马车的地板,“他们去的是这里。”
吕西安有些迷惑,可当他反应过来时,浑身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这些人已经长眠地下了。
“他告诉了我这类事情通常是怎么做的:在冬天,他们会往受害者的脚上捆上一个二十公斤重的铁球,晚上在塞纳河的冰面上掏一个洞,将他装在麻袋里扔下去,等到第二天早上天亮的时候,河面就会冻住,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河底的暗流会把尸体冲向下游,等到河面化冻的时候,这里已经什么也找不到了。”
“夏天事情就要麻烦一些,需要把尸体或是活人运出城去,然后找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挖一个深坑,再把活人或是死人扔下去埋起来。谁会去丛林深处翻土呢?没有人,这些遇难者就此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
“所以,您小时候的那位朋友……”
阿尔方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给了吕西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不明白……”吕西安结结巴巴地说道,“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您不怕我去举报吗?”
“您会吗?”阿尔方斯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反问道。
吕西安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了,我又不是个傻子。”伊伦伯格一家是他最大的赞助人,他除非是脑子进了水才会因为一桩毫无证据的陈年旧事和他们翻脸,“可您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破了产还能有好下场,那么我们放出去的贷款会有多少回不来呢?”阿尔方斯摊开手,“有些事情令人厌恶,但却是必要的。”
“但是总有人会追究呀,不是吗?”吕西安说话的语调很急促,“您说的这件事又不是发生在北非或是印度这样的地方,这是在巴黎。这里的每一条街道上都装设着煤气灯,隔几个街区就有一个巡逻的警探。在现代的文明社会,有检察官,预审法官和高等法院为死者主持正义,还有断头台……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
“您听上去像个卫道士。”阿尔方斯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一样,“等您进了议会,这些关于法律呀,道德呀之类的空话,可以在讲台上和您的同僚讲,也可以和您的选民讲,可千万别和您自己讲。”
吕西安恢复了镇静,“我知道搞政治难免会弄脏自己的手,可动辄就要取走别人的性命?这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了。”
“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肉体毁灭不过是挪走自己面前障碍的一种途径罢了,我们选择这种方式,并不是因为我们残忍而嗜血,而是由于它有必要,而且最快捷,最不拖泥带水。拿破仑那样的伟人,手上不也沾着谋杀当甘公爵时候的鲜血吗?可如今人人都只记得奥斯特里茨,马伦戈和耶拿会战的荣光,记得大军团和民法典,除了几个喋喋不休的死硬派保王党,谁还记得伟大的皇帝也犯下过罪行呢?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