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吧,”伯爵转向吕西安,“他答应送我们去宅子。”
雪橇上运载着几个木桶,吕西安在木桶中间找到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德€€拉罗舍尔伯爵和他之间隔了一个桶。他背靠在木桶上,听着拉雪橇的马脖子上的铜铃所发出的清脆铃声,抬头看着天空,试图辨认出那些逐渐变淡的星辰属于哪个星座。
当他们穿过罗斯托夫府邸的大门时,月亮已经变成了天边的一块淡色的云雾,地平线下的阳光将天空重新变成了灰色。吕西安坐起身来,他看到那个管家正手舞足蹈地从台阶上跑下来,嘴里用俄语说着些什么。
他们下了雪橇,德€€拉罗舍尔伯爵朝那个车夫的手里塞了几个金币,引来对方的一阵点头哈腰,而后他和那个管家互相说了几句话,又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自己知道了。
“他说其他人都以为我们出事了,他的主人和‘另一位法国先生’两个小时前就带着几十个仆人和佃农去了林子里,甚至还通知了本地的宪兵司令。”德€€拉罗舍尔伯爵看着那管家跑去叫人,“他现在要派人把他们都叫回来。”
“其他人都没事吧?”吕西安问道。
“似乎那位尼侬小姐崴了脚,除此之外都没事。”
那管家这时候又走了回来,“两位先生,需要,什么?”他用结结巴巴的法语问道。
“您要吃点东西吗?”伯爵看向吕西安。
“请给我送点洗澡水吧,”吕西安打了个哈欠,“这是我现在最需要的了。”
吕西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的壁炉烧了一夜,空气又干燥又温暖。
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人抬来了几桶热水,倒在了黄杨木的浴桶里,吕西安伸出手试了试水温,又让他们往里面加了半桶凉水。
他脱掉衣服,躺进了浴桶里,满足地呼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白色的蒸汽在水面上氤氲着,疲劳感如决堤的洪水般袭来,他满足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吕西安被面部传来的温热感弄醒了,似乎有人在拿热毛巾帮他擦脸,那动作很柔和,让他不由自主地哼哼了几声。
“你脸上全都是泥巴。”他听到一个类似阿尔方斯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说道。
吕西安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迎面就见到阿尔方斯那张熟悉的脸,他的脸因为刚被冷风吹过,比平时显得要红润许多。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刚才明明记得是锁上了门的呀。
“我从仆人那里拿到的钥匙。”阿尔方斯从兜里掏出一把黄铜的钥匙,朝着吕西安摇了摇。
“他们就这样随意的把钥匙给您了?”吕西安不敢相信,“那些人又不是您的仆人。”
“只要掏足够的钱,我能把任何人变成我的仆人。”阿尔方斯重新把毛巾放进水里,吸了吸热水,将毛巾拧干,他用一只手握住吕西安的下巴,“别动。”
吕西安呆坐在浴桶里,感受着阿尔方斯用毛巾拂过他的耳朵后侧,他的肌肉紧张地绷了起来:阿尔方斯不会发现什么痕迹吧?
“您昨晚在哪里过夜的?”阿尔方斯抓起吕西安的一缕头发,“我们昨晚都很担心您。”
他说的是单数而不是复数,“我和德€€拉罗舍尔伯爵恰好碰到了一座存放干草的仓库,我们在那里过了一夜。”吕西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显得轻描淡写。
“那可真走运。”阿尔方斯让吕西安的头发像水草一样卷上他的手指,“还有呢?”
“还有什么?”吕西安反问道。
“您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吗?”
“没有了。”吕西安立即否认。
“撒谎。”阿尔方斯放开了吕西安的头发,他用一只手包住吕西安的下半张脸,吕西安的下巴顶着他的手心,而两边的脸被阿尔方斯的手指头固定住,“你和他昨晚……做了那种事情,对不对?”
吕西安拼命压抑着从浴桶里跳出来逃跑的冲动,“为什么这么说?”他的胸脯起起伏伏,在水面上拨动起轻微的波纹,“难道您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吗?”他试图用开玩笑的语气化解僵局。
阿尔方斯意味深长地看了吕西安一眼,“我当然有经验,我的母亲是拿破仑三世皇帝的情妇。”
吕西安抬起下巴,他脸上写满了迷惑,“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母亲和皇帝睡过觉,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吕西安张口结舌,“这,这不可能……如果大家都知道的话,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不喜欢别人在公众场合提起这件事情,即便这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实。”阿尔方斯将毛巾搭在浴桶边缘,“而所有人都知道您和我走的近。”
“我母亲出身于贵族家庭,但我的外祖父比起德€€拉罗舍尔伯爵那样的木头脑袋要识时务的多,他主动乘上了波拿巴家族的快车,在请皇帝登基的劝进表上签了名字。当君主制公投通过之后,他还作为劝进代表团的一员去了圣克卢宫,请小拿破仑接受‘人民授予的皇冠’,为此他得到了一个参议员的位置,外加每年三万法郎的俸禄和五万法郎的津贴,还把我的母亲送到了欧仁妮皇后的身边做女官。”
“所以皇帝……看上了她?”
“他是个众所周知的好色之徒,做皇帝之前就有三个私生子和两个公开的女友,还和自己的表妹藕断丝连。”阿尔方斯用手指拨弄着水面,“而我母亲那时候很美丽,比他那位漂亮的皇后更有青春气息。”
“他和我母亲的关系持续了一年,等到欧仁妮皇后生下了皇太子,他就厌倦了这段关系,于是他计划体面地和我母亲分手,作为补偿,他会给我母亲找一个有钱的丈夫€€€€这时候就轮到我的父亲出场了。”
“那是1856年,我父亲已经积攒了几千万法郎的家产,这数目非常可观,但比起那些真正的巨头还是不够看的。”
“当时帝国刚刚建立几年,在大规模的信贷刺激下,经济迎来了空前的繁荣,帝国政府鼓励房地产和基础设施建设,只要能够进入这一行,那么他要不了几年就能够成为全法国知名的巨富。可问题是,这些信贷扩张和公共工程都是由政府主导的,想要从中大发其财,就必须要找到足够硬的靠山。”
“我父亲先是接触了皇帝的堂弟热罗姆亲王,又试图攀上皇帝的私生子弟弟莫尔尼公爵,但这两人都对他不冷不热:他们手下已经有长期合作的银行家和实业家,再加上我父亲是个犹太人,他没办法挤进那个圈子里去。”
“于是当皇帝派人向他暗示,让他去向我母亲求婚的时候,他立即就答应了:通过这桩婚姻,他能够卖给皇帝一个人情,而这个人情足以让他在帝国的大蛋糕上大快朵颐一番了。”
“至于我外祖父那边嘛,他有些介意我父亲的身份,但我父亲指明不需要嫁妆,再加上我母亲的名声因为她和皇帝的关系也受到了损害,这桩婚姻倒也算是一笔好买卖。”阿尔方斯吹了一口气,“于是他们结了婚,两年之后生下了我。”
“有趣的是,当我出生之后,皇帝对我母亲又燃起了兴趣,这个‘杜伊勒里宫的斯芬克斯’对待情妇就像对待大臣一样口味多变,那时候还有传言,说我是皇帝的私生子。”
难道这就是阿尔方斯看出自己和杜€€瓦利埃先生之间关系的原因?“所以……您是波拿巴家族的血脉?”
“当然不是。”阿尔方斯被吕西安小心翼翼的样子逗的笑了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吕西安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皇帝的身体那时候已经被常年的寻欢作乐掏空了,虽然他的欲望还是那样强烈,但他已经得了一身的慢性病:慢性肾炎,膀胱结石,神经衰弱还有痛风什么的,他不可能有更多的孩子了。”
“从我记事开始,我的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被皇帝召到某座宫苑去,有时候是杜伊勒里宫,有时候是圣克卢宫,有时候是圣日耳曼昂莱城堡,最远的时候甚至她长途跋涉去了维希的温泉和比亚里茨的海滨浴场。”
“那您父亲不介意吗?”
“不但不介意,反倒乐见其成。”阿尔方斯嘴边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每次我母亲回来后几天,皇帝都会让人送来某项大工程的合同,或者是某条铁路的专营权,或者是银行信贷的特许状,诸如此类的东西。如果皇帝几个月不传召我的母亲,我父亲反倒会坐立不安呢。”
“这未免有些……”
“有些耸人听闻?”阿尔方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您再过几年就知道了……更离谱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但我必须为我的父母说句公道话:他们也不是完全不注意名声,而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就是用我作掩护。”
“用您?”吕西安不由自主地在浴桶里抖了一下。
“每一次皇帝的请帖上,都写的是我和我母亲的名字。皇帝让我去和他的儿子做玩伴,而我的母亲表面上就像是去陪伴我的……但实际上嘛,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阿尔方斯盯着吕西安的眼睛,“当皇帝来‘拜访’她的时候,我就呆在隔壁的房间,小孩子的听觉很敏锐,因此我什么也听得到。当她重新回到我身边时,虽然梳妆整齐,但是我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慌张。”
他重新捏住了吕西安的下巴,“就像我刚才告诉您的那样,我是有经验的。”
吕西安想要低下头,但阿尔方斯的手托着他的下巴,迫使吕西安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不说话了?是默认了吗?”
吕西安感到鼻头有点发酸,他的眼前有些模糊了。
阿尔方斯冷笑了一声,放开了他的下巴,“您知道,在无法抵赖时候才招认,是很难取得别人的原谅的。”
“我不需要什么原谅。”吕西安吸了一下鼻子,“我不相信我是您唯一的……”
“唯一的什么?”阿尔方斯问道,“唯一的情人,还是唯一的床伴?”
吕西安强硬地扭开脸,“随便是什么……我没有要求过您的忠诚,对不对?”
“那恐怕是因为我没有找您借过钱吧。”阿尔方斯的语气越发危险,“我们之间是有协定的,而您接受这个协定的时候,可是完全自愿的。”
“我们的协定当中,可没有排他条款。”
“的确没有。”阿尔方斯放开了吕西安的下巴,吕西安看到他的嘴角气的发抖,“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一个自命不凡的贵族,因为自己有头衔,有家世,就觉得自己比别人高贵,其实他们的祖先也不过是走了运的庸人!为什么您会喜欢这样的人?”
“别这么说,”吕西安用力地摇着头,“他不是这种人。”
阿尔方斯的眼睛里似乎要喷火,突然他用力抓住吕西安的后脑勺,咬住了对方的嘴唇。血液的腥气在吕西安的嘴里扩散出来,他想要往后躲,然而阿尔方斯的手像铁钳一样固定着他的脑袋,直到他到了窒息边缘才放开。
吕西安躺回到浴桶里,大口喘着气,阿尔方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在浴桶里难为情地缩成一团。
“如果您再去找他,我不但要毁了他,我也会毁了您,您明白吗?”阿尔方斯的语气很轻柔,但话中的威胁却令吕西安不寒而栗。
“这样逼迫别人,恐怕不是绅士该做的事情吧?”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114章 居中调停
听到这个声音,吕西安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僵硬地扭动脖子,和阿尔方斯同时转头看向浴室门口。
在他们的注视下,浴室的门被推开了,德€€拉罗舍尔伯爵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昨晚的狼狈已经一扫而空了。
阿尔方斯站起身来,抖了抖手上的水珠子,“您是怎么进来的?”他看着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狮子正在享用自己的猎物,却被一只突然出现试图分一杯羹的同类打断了。
“我也想问您这个问题呢,您是怎么进来的?”伯爵伸出一根手指,从左到右扫了一圈,“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似乎不是您的房间吧?”
阿尔方斯冷笑了一声,“是吕西安邀请我进来的。”他把一只手放在了吕西安的肩膀上,微微用力捏着,像是在施加压力。
德€€拉罗舍尔伯爵打量了一下试图潜到水下去的吕西安,“我看不太像。”
“无论如何,这是私人谈话,和您或是其他的人都没有关系。”阿尔方斯转换了话题,“偷听也不是绅士该做的事情,尤其是当这个偷听的人自诩身份高贵的时候。”
“您不妨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
“我想说的是,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阿尔方斯和伯爵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出火花来,“不知道这样说对您够不够明白?”
“他是个有自由意志的人,不是一张债券或是一张不动产凭证。”德€€拉罗舍尔伯爵也向前迈了一步,“而且我必须说,您的那些借款和帮助就是有意给他准备的陷阱,这很下作。”
“下作?”阿尔方斯的语气充满行将溢出来的恶意,“您的祖先曾经随着弗朗索瓦一世国王入侵过意大利,您家里收藏的艺术品许多就是从那个半岛抢劫来的,不知道这样的行为算不算下作?请您别忘记了,正是因为您的祖先下作,您的家族才发了家,您现在才能在这里居高临下地指责我!”
德€€拉罗舍尔伯爵脸色铁青,“我想您知道这样的侮辱意味着什么吧?”
“我当然知道。”阿尔方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建议我们一人拿一把手枪,然后花十分钟的时间去楼下解决一下我们之间的问题,既然我们也算是熟人,那么也就用不着证人了,不知道您觉得如何?”
“我很荣幸,”德€€拉罗舍尔伯爵微微鞠躬,“您果然像传闻当中的那样雷厉风行,我对此深表钦佩。”
“够了!”吕西安一把抓住浴巾,把它绑在自己的腰上,手脚并用地从浴桶里爬了出来,“求求你们,冷静点吧。”
“请您先出去吧,我和伊伦伯格先生谈一谈,”吕西安朝德€€拉罗舍尔伯爵用哀求的口吻说道,“我一会和您解释,行吗,路易?”
这是吕西安第一次称呼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教名,而这一手果然起了效果,德€€拉罗舍尔伯爵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阿尔方斯,掉头出门,将房门重重地摔上。
而另一边的阿尔方斯听到吕西安的前半句话刚露出的笑容,就因为后半句话而消失殆尽了,“您叫他路易,叫我伊伦伯格先生?”
“好吧,阿尔方斯。”吕西安连忙试图亡羊补牢,“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
“您的这张嘴说出来的有几句实话呢?”阿尔方斯看了看吕西安,突然一把将吕西安的浴巾扯了下来,“躺回桶里去。”他命令道。
“可我洗完了。”吕西安试图夺回浴巾,而阿尔方斯直接将浴巾扔到了浴室的另一侧。
“我希望我们能够‘坦诚相待’。”阿尔方斯暧昧地朝吕西安的脸上吹了一口气,“还是你更喜欢这样站着谈话?”
吕西安的脸抽搐了几下,他抬起腿,迈进了浴桶,重新坐到了水里。
“你刚才真要和他决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刚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阿尔方斯半蹲下来,平视着浴桶里的吕西安,“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要对付他,我有更好的方法。”
“你要做什么?”吕西安警惕地看着他。
“我之前一直是巴黎伯爵的支持者,但我发现我的投资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或许此时和共和派握手言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在开玩笑。”吕西安瞪大了眼睛,“你要为了这样的一桩小事就放弃经营了这么久的政治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