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只是乡间邻居的串门,但当仆人通报德€€拉罗舍尔伯爵到访的时候,这里的两位主人还是表现的十分郑重其事,就连一贯眼高于顶的德€€塞弗尔伯爵夫妇也收起了平日里那副趾高气扬的做派,热情地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寒暄。毕竟他不但有着和他们一样高贵而又古老的头衔,还有着塞弗尔家族的祖辈早已经丢失的财富和权势,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他们不由自主地感到矮上一头,说话时候也就无意地带上了几分谦卑和讨好。
午餐的钟声敲响,客人们在餐桌旁分别落座,杜€€瓦利埃夫人体贴地将吕西安的座位放在了德€€拉罗舍尔伯爵和她的女儿安妮小姐之间,而她本人身边的那把椅子却空了出来。
“阿德莱德怎么没来吃午餐?”杜€€瓦利埃先生看向桌子上另一把空着的椅子,“她身体不舒服吗?”他向安妮小姐问道。
安妮小姐轻轻左右摇晃了一下她修长的脖子,“据我所知没有,但我今天早上的确没见到她。”
“梅朗雄先生也没来吃午餐。”盖拉尔先生打着哈欠补充道,昨天晚上他们想必又在那位交际花的房间里闹了一整夜,“他也身体不舒服吗?”
“您怎么说,夫人?”杜€€瓦利埃先生脸上一副无辜的表情,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天真,杜€€瓦利埃夫人的嘴唇一下子拉成了一条冷峻的直线。
“我和您知道的一样多。”她冷冷地瞥了一眼丈夫,转向站在身后的仆人,“雅克,请您去梅朗雄先生的房间,告诉他我们大家都在餐厅等待他的到来。”
“您顺便也去阿德莱德的房间叫她一声。”杜€€瓦利埃先生说。
那仆人鞠躬走出了餐厅,其余的仆人开始上第一道汤。
“真高兴在这里见到您,伯爵先生。”杜€€瓦利埃夫人向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不过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来了?自从我们买下这座别墅以后,这些年可都没见到您来过。”
“我的确很久没来过了,”伯爵说道,“这边的田产需要整理一下,恰好最近部里没什么事情,我就趁这个时间过来了,顺便也休息几天。”
“我相信这里不会让您失望的。”杜€€瓦利埃先生嘿嘿笑着,几滴汤水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杜€€瓦利埃夫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这时,那个仆人重新走回了餐厅,他的脸上明显带着惊慌的神色,走路的脚步声都大了不少,这让餐桌上的其他人都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杜€€瓦利埃夫人有些不悦地挑起眉毛,“出了什么事吗?”
眼见着女主人不悦,那仆人更加慌张了,“啊,夫人,梅朗雄先生和阿德莱德小姐都不在房间里。”
“不在房间里?”杜€€瓦利埃夫人显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她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原话。
“是的,夫人。”那仆人嗫嚅道,他不停地发着抖。
吕西安迅速地扫视了一圈桌上的其余人,他们的脸上都露出古怪的神色。
“或许是他们出去散步了?”杜€€瓦利埃先生的脸白的像一具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体,他强笑了几声,“恐怕他们是忘了时间吧。”
“可是,先生,”那仆人实在是不会看眼色,他本应该单独向男女主人禀报的,“梅朗雄先生的行李都已经不见了,还有阿德莱德小姐,女仆说她的首饰盒也不在她的房间里了。”
这句话像是往桌上扔了一颗拉了弦的手榴弹,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桌子两边的主人夫妇:杜€€瓦利埃夫人呆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如遭雷击,而杜€€瓦利埃先生的样子几乎让人怀疑他犯了心脏病。
吕西安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交换了一下眼色,“夫人,”他对杜€€瓦利埃夫人说道,“您要不要回房间去休息一下?”
杜€€瓦利埃夫人瘫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吕西安的问话,她的胸脯不住地起伏着,脸上则露出恐怖的神色,显然她对于发生的事情,她已经有所猜测。
“妈妈,巴罗瓦先生在和您说话呢。”安妮小姐将一只手放在母亲的胳膊上,杜€€瓦利埃夫人像是被人从睡梦里惊醒似的,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差点打翻了桌上的杯子。
“对不起!”她的声音有些过分的尖利,“我没听清楚您说的话。”
“我是问您需不需要回房间休息一下?您看起来似乎身体不太舒服。”吕西安重复了一遍。
“身体不舒服?”杜€€瓦利埃夫人有些呆滞地看着吕西安,“是啊,是啊,我的确身体不舒服,您说的对,我需要回房间休息一下。”她用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试图让自己站起来,可椅子却不住地往后滑,四条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种刺耳的尖叫声。
“您能扶您母亲回房间吗?”吕西安小声对安妮小姐说道,“她似乎状态不好。”
安妮小姐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来,扶着浑身瘫软的杜€€瓦利埃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带着她走出餐厅。
杜€€瓦利埃先生此时也将椅子朝后一推,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铁青,胡子和头发都触电似的炸了起来,一根根竖立着,“我也需要回房间休息一会,诸位请便。”
目送着三位主人离开了餐厅,留下的客人们都显得有些拘谨,他们刚刚目睹了一桩可怕的家庭丑闻,但碍于礼仪,又必须克制住自己谈论的欲望,毕竟在别人的屋檐下讨论人家的女儿实在是说不过去,但他们脸上的表情泄露了内心的兴奋,他们迫不及待要回房间去和自己的家人谈谈这件事情了。
在这样的气氛当中,午餐很快就结束了,众人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而吕西安则拉着德€€拉罗舍尔伯爵走进了一楼的藏书室里,这间房子的四面都是和天花板同高的书柜,靠门的地方放着一张书桌,而在藏书室的深处,面对着壁炉,放着一张深绿色的长沙发,高高的靠背对着大门,像是在屋里竖起了一道屏风一般。
他们一起坐在了那张长沙发上,吕西安喘了一口气,“我看到他了,就在昨天晚上€€€€不对,应当是今天早上。”
“看到谁?”
“克莱门特€€梅朗雄,”吕西安小声说道,“早上我回来的时候,和他在楼梯上恰好碰到……当时他就拿着箱子,我还感到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偷偷溜走,现在想想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一定很尴尬吧。”
“尴尬至极。”吕西安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发现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您说我要不要去告诉杜€€瓦利埃这件事情呢?”
“我的建议是不要,”伯爵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即便是最亲密的朋友也要退避三舍……况且即便您不说,这件事情也已经非常清楚了。”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如果您要说的话,您还得告诉他们您昨晚溜了出去,这应当不是您想要的吧?”
“她真是糊涂,”吕西安叹了一口气,“这姑娘把自己毁了……就为了€€€€就为了梅朗雄这样的家伙?他纯粹是为了她的嫁妆才诱拐她的。”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伯爵说道,“他之前对安妮€€杜€€瓦利埃献殷勤,但是她对他毫无兴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目标换成了那位妹妹。”
“真是个可怜的傻姑娘。”
“她才十几岁,许多比她更有经验的人都被爱情冲昏了脑子,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伯爵有些感慨,“这就像是一杯带着毒药的美酒,即便知道喝了就会死,也让人按捺不住喝下去的冲动。”
吕西安感到伯爵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他刚想要试探一下,突然图书室的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了。
杜€€瓦利埃先生像一头发疯的牛似的闯了进来,他一只手握着两张信纸,另一只手则紧紧捏着一个纸团,那是一个拆开的信封,被他捏的彻底变了形。
德€€拉罗舍尔伯爵拉着吕西安的肩膀,两个人一起侧躺在了沙发上,伯爵用手捂住了吕西安的嘴巴,示意他噤声。
“送信的人呢?”他的语气十分粗暴。
“就在门外。”似乎是一个仆人回答了他的问题,“那人说梅朗雄先生上午在奥尔良火车站给了他这封信,让他在午饭之后给您送过来。”
“火车站……火车站,好啊,这时候他们可能已经在一百公里外了!”一声拳头锤击桌子的声音在图书室里回荡,“您去……去把夫人叫来!告诉她我要和她谈一谈。”
仆人的脚步声远去了,吕西安看着伯爵,用眼神瞟了瞟房门的方向。
伯爵摇了摇头,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时候当着杜€€瓦利埃先生的面离开是个好主意。
过了几分钟,门外传来女人的脚步声,混杂着裙裾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杜€€瓦利埃夫人进来了。
吕西安小心翼翼地从扶手的上方看向书桌,他看到杜€€瓦利埃夫人拉了一把扶手椅,坐在了丈夫的对面,“怎么样?”她有些惊恐地看着丈夫,其情状仿佛受审者面对宣读判决的法官。
“怎么样?”杜€€瓦利埃先生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信纸朝着杜€€瓦利埃夫人的脸上扔了过去,“您自己看吧!”
杜€€瓦利埃夫人脸色煞白,她浑身颤抖,或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愤慨,但她并没有发作,而是从自己的腿上捡起了那两张信纸,战战兢兢地阅读了起来。
她的目光一行行地下移,而她的身体抖动的也越来越厉害,“上帝呀,他……他要娶阿德莱德?”她完全吓呆了,“可她还是个小姑娘啊!”
“法定的最低结婚年龄是十五岁,阿德莱德今年春天刚刚过了生日。”杜€€瓦利埃先生沮丧地用手捂住脸,“这个坏蛋,这个流氓!他把什么都考虑到了。”
杜€€瓦利埃夫人用力将信纸撕成两半,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不行!不行!他绝不能娶她!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
杜€€瓦利埃先生再次用力地锤了一下桌子,他的用力极大,那些书柜上的书都震动起来。
“您不同意?”他站起身来,指着妻子的鼻子怒吼道,“要我说,这都是您的错!”
杜€€瓦利埃夫人呆住了,“我的错?”
“对,就是您的错!”杜€€瓦利埃先生狂怒地吼道,“难道不是您把他引来的吗?难道我愿意认识什么梅朗雄先生吗?您和他的那些事情,难道您以为我不知道吗?您在公开场合对他搔首弄姿,在我的公馆里和他搅合在一起,这些事情您以为我都蒙在鼓里吗?您因为他发了疯,拿自己的钱去养这个小白脸,如今可倒好,连女儿也要赔出去了!”
“我不允许您对我这样说话!这种投机商人的粗话,您可以去和您的职员说,去交易所说,可不要在我面前说,毕竟我不是出身于您那样的家庭的。”
杜€€瓦利埃先生气的呆住了,他逼近自己妻子的面孔,好像要吃了他似的,“是啊,您是有个好头衔,可遗憾的是,您的父亲和哥哥除了那个宝贵的头衔以外,就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您刚守寡的时候也是如此,不然您怎么会屈尊降贵,嫁给一个您看不起的投机商人呢?”他残忍地盯着自己妻子脸上的恐惧表情,“你们就是一群乞丐,捧着自己的头衔当作讨饭的碗,竟然还对我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发泄了一通过后,重新瘫坐在了椅子上,沮丧地不住叹着气,而杜€€瓦利埃夫人已经开始抽泣了。
“这下怎么办?”她哭了一阵,开始打起嗝来,“他在信里说了,她心甘情愿要做他的妻子……如果我们不同意,他就一直把她藏起来。”
“他是为了她的嫁妆,”杜€€瓦利埃先生咕哝道,“这个恶棍诱骗了她,让她产生了爱情的错觉,真是该死!”
杜€€瓦利埃夫人面如死灰,她的双手在面前抓了几下,似乎在试图驱散某种恐怖的幻影,“不,不,绝不能,绝不能把女儿嫁给他!”
“您现在还要争风吃醋吗?还是和自己的女儿?”
“呸!”杜€€瓦利埃夫人朝着自己的丈夫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沫,唾沫落在他的鼻梁上,他站起身来,冲她甩出一个耳光,她哀叫了一声。
“我们没别的选择了。”杜€€瓦利埃先生用袖子擦掉鼻子上的唾沫,他像一个刚爬上岸的溺水者一样大口喘息,“她的名声已经被毁了,这屋里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把女儿嫁给他。”
吕西安听到这话,浑身不禁发抖了一下,德€€拉罗舍尔伯爵轻轻将他抱住。
“不行,不行!”杜€€瓦利埃夫人用手捂着自己发肿的脸颊,“我的上帝,这是什么样的报应啊!”
“您这话说的倒是对了,这就是报应。”杜€€瓦利埃在屋里走了几步,“我是一家支柱,我已经决定好了。”
“不行……不行……”杜€€瓦利埃夫人依旧重复着自己的话,她的发髻散开,青丝蓬乱地搭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女鬼,“啊,上帝啊,圣母啊!”
“他可以娶她,”杜€€瓦利埃先生完全不再理会神志恍惚的妻子,他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道,“但她的嫁妆会是个问题,我不能直接掏几百万出来……他必须要把这些钱交给我来投资。”
“原来您打的是这个主意!”杜€€瓦利埃夫人鄙夷地抬起头,“这时候您还在谈钱的事。”
“您从我这里要钱的时候可从来没有介意过场合。”杜€€瓦利埃先生说道,“另外,我还要把安妮也嫁出去,她的声名会受到她妹妹的影响,我们必须让她赶紧结婚。”
“嫁给谁……吕西安€€巴罗瓦吗?”
“我倒是想呢!”杜€€瓦利埃先生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拳头,吕西安甚至可以听到带起的风声,“可他像一条鲶鱼一样滑不溜秋的,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我猜他一定是盯上了爱洛伊斯€€伊伦伯格,这个该死的小子胃口比鳄鱼还大!”
吕西安感到伯爵轻轻朝他的耳朵后面吹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扭了扭身子,心里对杜€€瓦利埃先生的厌恶又加深了一层。
“不是他?”杜€€瓦利埃夫人迷茫地看着丈夫,“那是谁?”
“亨利€€盖拉尔,您刚刚才在餐桌上见到了他。”
“您寻欢作乐的狐朋狗友?这就是您给自己选的女婿?”
“但他现在有钱,至少别人都觉得他有钱。”杜€€瓦利埃先生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掏出一根雪茄,用裁纸刀把雪茄头硬生生锯了下来,“我有把握说服他把嫁妆交给我管理。”
“所以您打的算盘就是不花钱把女儿嫁出去吗?”
“一个女儿的嫁妆是三百万,两个就是六百万。”杜€€瓦利埃先生展露出投机商的一面,他讲求实际地分析起来,“我不能一下子掏出六百万来,这是个简单的数学问题,但我又不能让别人认为我掏不出六百万来,您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杜€€瓦利埃夫人不住地摇着头。
“蠢女人!”杜€€瓦利埃先生不屑的看着她,“如今可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您难道想看着自己失去一切吗?看着我们的公馆被拍卖,您的珠宝和马车被拍卖,您从华贵的厅堂落到破败的公寓里,穿着破旧的裙子和浸满水的靴子在人行道上步行,这是您想要的吗?嗯?”
杜€€瓦利埃夫人僵住了,对失去如今的舒适条件和地位的恐惧像一盆凉水一样浇在了她的头上,完全压倒了她其余的一切感情和念头,她颓丧地缩成一团,两只手握住胸前的珍珠项链,就好像是怕想象当中的债主把它抢走了。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条腿机械地运动着,像一个梦游者一般朝门外走去,当她出门时,她用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房门打开。
杜€€瓦利埃先生点燃了雪茄,他坐在椅子上抽了几分钟的烟,按响了电铃。
“您去问问盖拉尔先生,他现在方不方便来和我谈谈。”他向进来的仆人吩咐道,同时用烟头点燃了那两张被杜€€瓦利埃夫人撕开的信纸。
第149章 一例资产阶级的婚姻
那仆人离开后又过了五分钟时间,亨利€€盖拉尔先生出现在了房间的门口,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遮掩不住的好奇之色。
“杜€€瓦利埃先生。”他朝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投机商熟稔地点了点头,经过在维尔涅小姐别墅那两个晚上的欢乐时光,这两人的关系已经突飞猛进了,“我听说您想和我谈谈。”
“啊,是的,先生,的确如此。”杜€€瓦利埃一本正经地说道,他的手指头用力地抠着椅子的扶手,吕西安不禁怀疑那几根指头上的指甲盖已经开始流血了。
盖拉尔先生朝着沙发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最终还是选择在杜€€瓦利埃先生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这令吕西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若是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这时候被发现,那可就尴尬极了。
“那么您有何指教呢?”盖拉尔先生慵懒地坐在椅子上,用手肘靠着椅子的扶手,他举手投足之间总带着些忧郁的气质,那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似乎会说话一般,这当然是他身上来自于母系的波兰血统起到的影响€€€€拉丁区的艺术家一大半都是波兰流亡者,那些雕塑家或是画家就指望着依靠他们的这种气质从女人们的兜里弄来下个月的房租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