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读完了上次会议的会议记录,又开始宣读本次会议的出席记录。通常情况下,每次会议都有两位数的议员向主席请假,其原因无所不有,但人人都清楚他们只是想要逃脱议程当中无聊的部分,而且几乎每一位议员都请过这样的假。
但今天的请假名单十分简短,只有两位议员缺席:一位已经在病床上行将就木,神父已经去给他举行了三次临终涂油礼,但他还是挣扎着不愿咽气,让那些等着竞争他留下的议会席位的秃鹫们等的实在是焦急;另一位则牵扯到了近来一桩轰动的桃色新闻当中€€€€这位议员的妻子和家里的波兰马夫一起私奔,还给报社寄了一封信,声明自己的丈夫在一些夫妻间的亲密事情上“实在是无能为力”,这位议员如今沦为了全国的笑柄,自然不愿意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除了这两位以外,所有的议员全都到齐了,就连那些已经为圣诞节假期提前返回老家的议员们,也专程乘火车回到巴黎,参加这一场有可能是第三共和国历史上最为关键的议会会议。
“诸位,”议长拿起面前桌子上的议程表,“下面请按照登记的顺序进行发言,首先请来自巴黎第十八选区的议员克列蒙梭先生!”
吕西安看着克列蒙梭走上演讲台,他慢腾腾地挪动着那发胖的身躯,标志性的大胡子像野鸡的翎毛一般,在空中一摆一摆的。他的整个身体紧绷的像一根弹簧,连西装的褶皱都被拉平了。
“‘老虎’亲自出洞了。”身旁的杜€€瓦利埃先生凑到吕西安的耳边,低声打趣道。
克列蒙梭站在讲台上,先向秘书要了一杯水,顶着右派议员们不耐烦的眼神慢腾腾地将水喝完,才开始发言。
“我尊敬的议员同僚们,”克列蒙梭脸上带着一副沉痛的表情,仿佛他真的是在一场葬礼上致悼词似的,“自从这个共和国建立算起,已经过了十八年了。换句话来说,上一次有一位独裁者统治法兰西,用镣铐和口塞让这个民族噤声,已经是十八年以前的事了。”
“十八年在历史书上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笔,可在现实生活中,十八年就是一代人的时光,那些在过去那个黑暗时代还在襁褓当中的婴儿,如今已经成为了社会的中流砥柱€€€€甚至有的还成为了国会议员。”
左边的议席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这句话所指的对象不言而喻。左派的议员都用不怀好意的眼神隔着大厅看向吕西安,故意用他能听见的声音交头接耳着。
“当拿破仑三世那个僭主坐在皇位上时,我们一些年轻的议员同僚可能还在母亲的怀里吃奶,因此他们对于那个时代的情况并不了解。或许是因为愚蠢,或许是为了谋取私利,他们竟试图倒行逆施,将这个终于浴火重生的国家重新推回到那种不见天日的黑暗当中去,把国民议会这个高贵的民主机构转化为一部单调的表决机器!这样的做法不但是对法兰西的背叛,也是对于议员身份的亵渎!”
如同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来一样,克列蒙梭不知从怀里的什么地方掏出一份几天前的《巴黎信使报》来,“自从《巴黎信使报》创刊以来,我就是这份报纸的忠实读者,我也不介意告诉诸位,这份报纸的历任总编辑都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值得敬重的新闻工作者,而《巴黎信使报》也是一份有操守的良心报纸,曾经揭露过无数政治丑闻,如同一个尽职尽责的大夫,为我们共和国的弊病开出良方。”
“我手中的这份报纸,是五天前发行的,自从那一天以后,我的早餐桌上再也收不到《巴黎信使报》了。”他将报纸展开,把刊载着《金钱帝国€€€€吕西安€€巴罗瓦议员与海外银行》的那一面朝向吕西安的方向,优雅的抖了抖,就像是斗牛士在朝着公牛抖动红布。
“在十八年前,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一份报纸刊登了对当局不利的文章,于是书报检查官就签署一份命令,将这份报纸查禁。自从帝国倒台之后,我本认为这种事情再也不可能在我们这个民主自由的共和国当中发生了,然而这几天里,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我,我过去的想法是多么天真€€€€这样的事情不但发生了,而且是以一种更为恶劣的形式发生的!让这份报纸噤声的并不是书报检查官的命令,而是被蓄意煽动起来的暴行!”
“我想在座的各位都读过这份报纸上关于我们的年轻同僚的文章,而无独有偶,煽动起这场可怕暴行的,正是来自布卢瓦城的议员吕西安€€巴罗瓦先生!任何人,只要他的脑子比珍珠鸡更大,都能轻易的看出来,这就是蓄意的报复!这就是恶毒的威胁!”
“我们亲爱的‘小塔列朗先生’或许已经沉浸于成为‘造王者’的美梦里,以至于丧失了理智。好吧!那么我就要在这里提醒他一下,我们的国家无论未来将会如何,如今还仍然是一个自由民主的共和国,在这样一个国家里,我们尊重讨论的自由,我们认为政治家需要被公民和舆论所监督,无论他们是否愿意!”
“巴罗瓦议员如今还很年轻,我看着他的脸,不禁思索€€€€他将让我们的子孙后辈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如今巴罗瓦议员用暴民的拳头让反对他的人噤声,那么当他拥有了更大的权力以后,那些反对他的人所要面对的,恐怕就是断头台和行刑队了!”
“在这里,我请求议会准许我引用西塞罗的《反喀提林》当中的几句话来送给巴罗瓦议员€€€€‘您要浪费我们的耐心到什么时候为止?您那狂妄的举动还将愚弄我们多长时间?您那放肆的无耻行径什么时候才有终点?’您和布朗热将军沆瀣一气,演出了法兰西历史上最为无耻的丑剧!你们这些小丑自称为爱国者,将一切稍有正义感的人士都指斥为间谍和卖国贼。我不禁想要问,你们这样的‘爱国者’,究竟爱的是一个怎样的国度?”
“我还想问问‘小塔列朗先生’,他自命为爱国者,忝居议员之位,可究竟他为法兰西人民的福祉做出了什么贡献?之前的那位塔列朗虽然德行败坏,贪污受贿,见风使舵,但终究是在维也纳和会上长袖善舞,保障了法兰西的利益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可我们的这位年轻的朋友,除了煽动情绪,制造社会分裂以外,又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呢?”
“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在外交委员会当中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他却把国家的外交当作儿戏,为了自己的私利任意操弄外交政策,为了让布朗热将军收获更多的选票而叫嚣战争。我想问问巴罗瓦议员,假如欧洲大战真的爆发,假如巴黎乃至于整个法兰西都被战争摧毁,我们引以为豪的历史和文化被化为灰烬,那些美丽的建筑和纪念碑被大火吞噬,那时候他是否担心他自己也会被憎恨的火焰烧成灰烬呢?”
“巴罗瓦议员先生,‘Voluntas exercuit, fortuna servavit’(拉丁文:欲望培养了你,幸运保护了你),您已经在欲望的驱使下向前走了太久,如果您那被扭曲的四分五裂的灵魂当中还残存有些许良心的话,那么我要向那良心呼吁€€€€请停止吧!这不单是为了法兰西,为了她的人民,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更是为了您本人。”
“我要向各位议员发出呼吁!我们的共和国正处在危机存亡之秋,我请求一切热爱这个国家的同僚们加入我们,一起拯救法兰西的优秀儿女们用鲜血和生命培育出的自由之花!我相信你们已经看到了这个国家所面临的威胁,但或者是因为怯懦,或者是被野心家所迷惑,你们看到了却佯装未见。你们的软弱滋润了野心家们的希望,而你们的沉默就是对他们阴谋无声的赞同!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你们作为法兰西民意的代表,有义务发出声音,我恳求你们公开地表达自己对共和国和民主的态度!我请求你们公开谴责这些当代的喀提林!让我们用躯体为共和国构筑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只要我们还一息尚存,这个光荣的共和国就将一直屹立于世上!”
大厅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混乱,任何见到这一幕的人恐怕都难以想象,平日里这个国家的立法机关竟然表现的是那样的死气沉沉。在议会大厅的右侧,克列蒙梭的朋友们卖力地鼓着掌,为这只“老虎”助威,尽管右边的议员们高举着拳头向他们发出恫吓,他们也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如同克列蒙梭所说的那样€€€€“用躯体为共和国构筑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在二楼的旁听席上,旁听的记者和观众们纷纷从栏杆上探出身子,试图亲眼见证这场激烈交锋的精彩场面。
议长不住地按着电铃,他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先生们,这样太不象话了!”他大声喊道。
五分钟以后,会场才终于平静下来,议长再次拿起面前的议程表,“下面请来自尼姆城的维拉尔第先生发言。”
维拉尔第先生站起身来,这是一位布朗热派的议员,“我将自己的发言机会让给来自布卢瓦城的国会众议员,荣誉团骑士勋位获得者,吕西安€€巴罗瓦先生!”
吕西安站起身来,微笑着向维拉尔第先生点点头,朝着讲台走去,议员席和旁听席上的许多人都伸直了脖子,像一群呆头鹅似的瞧着他看。
他走上演讲台,一把推开克列蒙梭遗留在上面的水杯,将自己用来做记录的笔记本放在讲台上,背靠主席台,挺直了身体,用凌厉的目光从左到右扫过整个会议厅,刚才还颇为嘈杂的会议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先生们,方才你们听到了克列蒙梭先生动人的演讲,”吕西安开口说道,“他在演说中把我比作喀提林……”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不知道我是否是当代的喀提林,但我可以确信,克列蒙梭先生一定是希望被人比作当代的西塞罗的。”
议事厅的每一个角落都爆发出喧嚣,笑声和斥责声混杂成一片,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异常扭曲,根本无法确定谁在支持谁在反对。吕西安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克列蒙梭,从他充血的脸色可以看得出“老虎”的愤怒程度。看到这幅样子,吕西安不由得感到出了一口恶气,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克列蒙梭先生提到了新闻自由,对于这一点,我必须要严正声明€€€€我是新闻自由最忠诚的支持者!我并不想要批驳克列蒙梭先生的讲话,我只是要指出一点€€€€那就是自由绝不应当与放纵划上等号!我和布朗热将军都支持报纸的出版自由,对于一切有着重大利益关系的事情,都应当让人们有充分发表意见的场所,对此我们完全赞同!我们所反对的并不是这样的新闻机构,我们只是要和那些有害的学说以及毒害人民的宣传进行斗争!我要告诉各位的是,对于那些正直的报纸,我们是无比尊敬的,它们代表了广大法兰西人民的心声,它们是时代的工具,我们乐于见到它们蓬勃发展!我们唯一想要确保的,只是要防止它落入我们敌人的手中而已!”
会场的左边再次发出刺耳的嘲笑声,但吕西安完全不以为意,他用左手紧紧握住讲台的边缘,身子向前倾斜,在空中挥舞着右手,热情地高唱着这田园诗一般的自由赞歌,“我们并不认为这样的防患于未然会损害任何正派人的利益,当然,对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而言,他们的怨恨是可以理解的……”
“试图剥夺四千万法兰西人民自由的家伙没有资格奢谈自由!”左边传来一声激动的呼号。
“这真是无聊的指责,先生。”吕西安回应道,“在我看来,法兰西民众如今拥有的自由,比历史上的任何时候都要多。有些人指责我们鼓吹的是一个专制政府,布朗热将军要搞的是军人独裁€€€€我要说这纯粹是无稽之谈!法兰西人民用自己的鲜血解开了套在身上的专制镣铐,我们为这样的勇气鼓掌欢呼!我们所希望做到的,只是维护国家的安全与秩序,先生们,请你们想想,难道你们在一个有秩序的,安全的国度当中不会感到更加自由吗?那样的自由才是充分的,完整的。我也是四千万法兰西民众当中的一员,我怎么没有感受到任何的不自由呢?”
“克列蒙梭先生刚才谈到了历史,还引用了拉丁文,幸运的是我的拉丁文还算不错,因此我自认为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自比为西塞罗,把当今的法兰西比作古罗马共和国。”他做了一个鬼脸,“好吧,既然他谈起了历史,那么我也要谈谈历史。”
“克列蒙梭先生谈到共和国的光荣与伟大,关于这一点我并不能苟同€€€€”他朝着鼓噪的左边打了一个手势,表示对他们的看法不屑一顾,“这个共和国诞生于法兰西最为耻辱的时刻,它的襁褓是那份丧权辱国的《法兰克福和约》,在这份和约里我们把阿尔萨斯和洛林两个省,连同五十亿法郎一起奉送给德国人;它的洗礼是在巴黎公社成员的血泊当中进行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坐在会议厅左边的不少朋友当年都是公社的成员,用来给第三共和国洗礼的鲜血,不少就来自于他们的朋友!这个共和国生于不义和屈辱,它有何光荣可言?这十几年里法兰西取得的一切进步,都来自于法兰西人民的辛勤汗水,与这个共和国又有何关系?”
“克列蒙梭先生把这个共和国比作罗马共和国,有一点他没说错,那就是如今的政府和议会,就如同古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元老院一样颟顸和低能!西塞罗先是反对苏拉,后来又反对凯撒,最后又反对安东尼和屋大维,似乎他的一生都是站在反对派的那一边!他自命为共和国的卫士,可他一生的努力就和西绪福斯朝山坡上滚石头一样徒劳!为什么会这样,先生们?为什么凯撒会得势?为什么罗马共和国会变为帝国?因为那是罗马人民的选择!”
“不是凯撒篡夺了罗马,而是罗马选择了凯撒!他们认为凯撒和屋大维能够扫除政治上的弊病,能够让蒙尘的鹰旗重新飘扬在永恒之城的上空。像西塞罗这样不识时务的空谈家,罗马人民已经厌倦了他们的空话,那些空洞华丽的辞藻不能代替面包与马戏,不能代替秩序与安全,这就是历史教给我们的东西!”
“布朗热将军已经参加了多次选举,而人民已经屡次表明,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刻,他们信任布朗热将军!他们相信将军能够给法兰西带来秩序和繁荣,能够让法兰西再次伟大!他能够拯救国家于苦难之中,他能够成为一位卓越的领航员,在黑暗中指引法兰西这艘巨轮穿过暗礁密布的海域,驶入祥和平静的海湾。法兰西人民愿意把法兰西托付到将军那双值得信任的大手当中去!”
所有的目光,无论属于哪个派别,一下子都聚集到将军那双并不比旁人大了多少的手上。布朗热将军愣了一下,随即大大方方地展开双手,把自己的手展示给所有人看。
“布朗热将军和我都认同民主的价值,我们都认为,强大的国家总是产生于公开的辩论当中的。那么,一场关于政体的大讨论,难道不是对如今的政治僵局最为理想的解决方案吗?让整个法兰西的所有选民们进行投票,让人民选择是否授予将军一切权力!人民是一切权力的真正主人,人民要进行一次公投,而我们大家都服从选举的结果,这一点,如果克列蒙梭先生如同他所说的那样热爱民主,就应当为这个方案鼓掌欢呼!”
克列蒙梭当然没有鼓掌欢呼,正相反,他气的脸色发青,胡子都朝着天花板竖了起来,而其他的左派议员也都脸色难看€€€€吕西安这一手,正好打中了他们的死穴。
整个法兰西可以分为激进的巴黎和保守的外省,巴黎只有几百万的市民,但外省却有着三千多万的民众。然而巴黎对于法兰西的政局,却有着远远超出其规模的影响力€€€€上千年来作为法兰西大君主国的心脏的历史,让这座城市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一切精华所在,全法国的铁路网和电报网,都以辐射的形状从这个城市向四面八方发出,整个法国的九十六个省份,都听从来自巴黎的一切指示。换而言之,巴黎就是法兰西的心脏,一个政权只要掌握了巴黎,那么就把法兰西握在了手里。
巴黎这个革命的温床,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爆发一场革命,而在巴黎城里闹的如火如荼的同时,外省基本上都会坐看巴黎的局势发展,一旦新的政权在巴黎站稳脚跟,立即就可以得到外省的效忠,当时的外省人曾经戏言€€€€“巴黎人又给我们换了个政府啦”!
这座“世界之都”聚集了大量的产业工人和知识分子,因此在政治光谱上无疑处在左边,对于共和制的热情远远高于君主制;但在外省,传统和宗教依旧对农民和小有产者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这些人也成为了保王党和波拿巴派的忠实拥趸,然而这些人的声音在政治上却被忽视了。
那位著名的“政治魔术师”拿破仑三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而他也利用这一点创造性的使用了“全民公投”这种工具:1848年,他当选为短命的第二共和国的唯一一任总统,靠着外省七百万农民的选票,这个几乎从未在法国建立过任何影响力的落魄亲王击败了另外四个经验远比他丰富的多的政坛老将;1851年12月发动政变后,他也举行了一次全民公投,将他的任期延长至十年,并赋予他一人独裁的权力;1852年,他又效仿他的伯父,对帝制进行公投,为自己加冕称帝涂脂抹粉。在他作为皇帝的十八年间,每当帝国的统治遇到危机时,他就运用公投这个有效的工具,通过“诉诸全民”的方式来堵上反对派的嘴€€€€这一招十分有效,在第二帝国崩溃以前,巴黎已经对帝国厌恶至极,但是在全国性的公投当中,支持帝国的人还是能够占到一个安全的多数。
布朗热将军如今面临的局面与当年的拿破仑三世类似,他不受到传统政界的欢迎,但如果诉诸全民,将那些被掩盖的声音展示出来,那么布朗热将军完全可以绕开对他充满敌意的国民议会,从人民那里直接获得成为独裁者的授权。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那么局面对于口口声声高呼保卫民主的共和派而言,可就非常尴尬了€€€€如果他们承认这样的结果,无异于缴械投降;若是拒绝承认,就成了口是心非的伪君子。
因此,吕西安的话音刚落,布朗热一派的议员就欢声雷动,他们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空中挥舞着议程表,“全民公投!全民公投!”
当吕西安走下讲台,朝自己的座位走去时,右派的议员像潮水一样朝他涌来,上百个人齐声向他大声祝贺,他们伸长手臂,都想在吕西安经过的时候和他握一握手。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云层突然散开了,强烈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照在吕西安金色的头发上,让那头发如金羊毛一般光芒四射。掌声在大厅的柱子间回荡着,这座罗马式的建筑仿佛都要在掌声当中坍塌了。吕西安€€巴罗瓦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他不但回避了对他的指控,还把共和派推到了这样尴尬的境地,他维护了自己的名誉,顺道用漂亮的一剑把敌人当胸捅了个对穿。这样精彩的表演,在这个议会当中可不是每天都能够见到的。
“O tempora!O mores!(拉丁文:时代啊!道德啊!)”吕西安低声说道,他的声音近乎于耳语,并没有任何人听到他说的内容。当他在自己的座位上重新落座时,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若是喀提林有他吕西安€€巴罗瓦这样的口才,那么历史上被驱逐出罗马的,恐怕就要换成西塞罗了。
第161章 婚礼
在第二天的一次竞选集会当中,布朗热将军向观众承诺,他将尽全力推动一次全民公投,以“让全体民众就关于国家前途命运的重要问题发出自己的声音”。于是,几乎在转瞬之间,“诉诸公投”这句话,就成为了布朗热派的新口号,几乎所有亲布朗热将军的报纸,都在头版头条长篇累牍的表示他们对于用一场全民公投决定国家未来这一提议的赞同。
对于布朗热派的这一轮气势汹汹的攻势,共和派的应对实在是软弱无力€€€€由于他们自命为民主和人民权利的守护者,因此对于“全民公投”的这一提议,他们无法采取过于尖锐的反对立场,于是就只能用一些诸如“公投的成本难以计量”或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无法保证投票的公正性”这样的理由来搪塞。克列蒙梭倒是发了一些关于“暴民的狂欢”之类的牢骚,但报界都十分谨慎,并没有刊登他这种有可能得罪上千万潜在选民的言论。
在这场关于全民公投的政治风暴不断发酵的同时,巴黎的社交界也迎来了一桩大事:著名的银行家(投机商人)杜€€瓦利埃先生的两个女儿,在夏季结束时宣布订婚,而她们的婚礼也将会一起在十二月的第一周举行。这些上流人物的婚丧嫁娶,一贯是爱看热闹的巴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这一次的婚礼尤其如此€€€€两个女儿在同一天出嫁,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当然也是很少见的。
关于这场婚礼,最受到非议的一点,是从宣布订婚到婚礼举行,时间才不到三个月,而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上流社会结亲,订婚期通常需要一年之久,至少也得六个月。可杜€€瓦利埃先生办起喜事来真有当年做龙骑兵的风范,实在是雷厉风行,一点也没有自矜的贵族们那样从容不迫的气度。因此,这些日子里,从不止一处沙龙当中都传出了对于“暴发户”的鄙夷,甚至有人说了一句恶毒的俏皮话€€€€“杜€€瓦利埃先生甩卖他女儿的速度比他抛出垃圾证券的时候还要快”。
在深知内情的吕西安看来,这句话可真是歪打正着地说中了真相€€€€杜€€瓦利埃先生如今家业倾颓,他急于把女儿嫁出去的原因和一艘正在下沉的船的船长急于抛弃船上的载重的心理别无二致。他想要不花一分钱嫁妆就把女儿嫁出去,同时用婚礼纸醉金迷的大场面晃花巴黎人的眼睛,以打消那些对他资金状况的顾虑。但如果要举办两场盛大的婚礼,对于银根紧缩的杜€€瓦利埃先生而言,花费实在是有些太多了,因此他就想出了把两个女儿的婚礼同时举办的好主意,这场婚礼将是对杜€€瓦利埃银行进行的一次广告宣传,而这位甲方希望用最小的花费达成最大的宣传效果。
举行婚礼的是一个十二月里晴朗的冬日,天空中几乎没有一丝风,因此这一天的温度比起之前几天都要高上不少。这一天的早上,举行婚礼的圣日耳曼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和门廊里,都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结婚花篮,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从教堂的大门里一路延伸到人行道上,如同一条蛇吐出的鲜红色信子,引来了无数好奇的目光。观众们站在马路的对面,隔着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观看一辆辆豪华的马车在教堂前面停下,每一次当某个有名的人物从车上下来时,他们就发出一阵起哄似的欢呼。
当吕西安走下马车时,他所受到的欢呼声之大,可以在今天到场的宾客当中名列前茅了。他转过身,朝着人群招了招手,随即就朝教堂那哥特式的中殿走去。
他刚一走进中殿,阿尔方斯就从前排的座椅上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
“多有趣的场面!”阿尔方斯笑着对坐在身边的吕西安说道,“一个父亲同时把两个女儿交给丈夫,我虽然听说过这种事,但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可惜我们的朋友德€€拉罗舍尔伯爵没办法来开开眼界。”
德€€拉罗舍尔伯爵是在三天前离开巴黎的,临走之前,他给吕西安写了一封短信€€€€伯爵的母亲因为心力衰竭,已经在马德拉岛的别墅里病危了,于是德€€拉罗舍尔伯爵不得不立即赶到西班牙去。自从那天他们在骚乱的中心分手之后,吕西安还没有机会见到德€€拉罗舍尔伯爵,而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婚礼期间向伯爵再次施展一番他那曾经取得过成功的吸引力,如今这个安排也不得不推迟到伯爵回来以后了。
“我有点奇怪,他们竟然没有让您和家庭成员坐在一起,”阿尔方斯朝着走廊对面努了努嘴,“您瞧,那是杜€€瓦利埃家的亲戚,简直是一群奇形怪状的生物。”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还是别再提这茬了。”吕西安翻了个白眼,“我不想和杜€€瓦利埃先生扯上任何的关系。”
“您刚来巴黎的时候对亲爱的杜€€瓦利埃先生可不是这么嫌弃的。”阿尔方斯毫不留情的指出,“您真是个无情的小混蛋,利用完别人之后就一脚踢开,简直就像制糖厂榨取甘蔗汁一样,我们这些人总有一天要变成甘蔗渣的。”
“怎么,连您也要开始对我进行道德说教啦?”吕西安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尔方斯,“我觉得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能斥责我道德败坏,您也没有这个资格€€€€我做过的一切事情,您都变本加厉的做过,我的这些雕虫小技也都是从您这个老师这里学来的呢!”
“我当然有资格啦,我是您的债主,您既然还要从我这里拿钱,那么我就要保留对您进行评价的权利。”
“别那么可恶,您觉得这样刺我一下很有意思吗?”
“当然啦,您还没有意识到吧?每次我把那伪善的假面具从您的脸上扯下来的时候,您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都实在是可爱。”
“胡说八道。”吕西安转过脸去,他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啊,您瞧,”阿尔方斯突然指向教堂的门口,“两位新郎一道结伴来了,我的老天爷,即便他们要省钱,也不至于连多雇一辆马车的钱都要省吧?”他吹了一声口哨,“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杜€€瓦利埃先生比起我更像是一个犹太人。”
吕西安顺着阿尔方斯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两个新郎打扮的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刚刚从铸币厂运出来的两枚簇新的金币。安妮的未婚夫婿盖拉尔先生走在前面,他伸出胳膊让杜€€瓦利埃夫人挽着,这位夫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完全不像是来参加女儿的婚礼,倒像是要去高等法院因为谋杀罪受审似的。
吕西安看着她那瘦了一圈的脸和失去光泽的皮肤,也不由得有些心生怜悯€€€€诚然她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而她嫁给杜€€瓦利埃先生也是为了钱,如今这样也算得上是咎由自取,但她毕竟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的两条腿无力地在地面上拖行着,盖拉尔先生与其说是在挽着她,不如说是在搀着她往前走。
克莱门特€€梅朗雄先生在他们后面三四步远的地方跟着,他脸上的肌肉刻意地绷得很紧,让五官的线条显得严峻,而且故意表现的十分高傲,吕西安猜想但他的内心现在应当是颇为慌张的€€€€这位大记者的眼睛一直小心翼翼地盯着前方丈母娘的后背,恐怕是害怕这位旧情人突然爆发,转过身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他一个巴掌。
“世俗的婚礼在星期一已经举行过了,”吕西安听到后面一排的两个老太太在交头接耳,“他们选择那一天去区政府登记,因为那一天没有多少人去登记结婚。”
“我听说那一天他们只请了家里人,因为他们想让今天的宗教仪式有些神秘感,他们还捐赠了五千法郎用来救助穷人……这也没有错,真正的婚礼就是要在教堂里才算数嘛。”
这时,巨大的管风琴奏响了,奏的是威尔第的《凯旋进行曲》,教堂原本对演奏一部歌剧里的音乐有些保留,杜€€瓦利埃先生不得不在原定的婚礼花费上又增加了两千法郎。于是所有的人都看向入口处€€€€两位新娘和她们的父亲一起到场了。
杜€€瓦利埃先生走在中间,他笑呵呵地伸出两只胳膊,分别让自己的两个女儿挽着。安妮€€杜€€瓦利埃面无表情,白色的结婚礼服套在她身上,简直就如同披挂在骑士身上的一副铠甲一般,她头顶别出心裁的戴着月桂花冠,脸上披着白色的面纱,让所有的人都想起狩猎女神狄安娜,吕西安甚至感觉她随时都会从裙摆里掏出一副弓箭,把新郎盖拉尔先生这个阿克特翁一箭钉在后面的祭坛上。
在那骄傲的父亲的另一侧,阿德莱德€€杜€€瓦利埃小姐比起她的姐姐可要开心多了,她因为羞涩而微微低着头,但任何人都不会无视她脸上那激动的神采。她的年纪如今实在还是很小,穿着洁白的结婚礼服,像个女孩子们购买的玩具屋里附带的玩具娃娃。她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吕西安不由得有些好奇,她究竟是否理解自己将要走入的婚姻对她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一个懵懂的少女,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就要成为一个比她的年纪大十几岁的男人的妻子,而且这个男人还是她母亲众所周知的情夫,当她终于长大,终于弄明白了一切以后,她会怎么想呢?
跟在父亲和两位新娘身后的是四位证婚人,在市政厅签署婚书时,他们也在婚书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四位先生当中,有两位是参议员,一位曾经当过部长,另外一位则是个拿破仑三世时代的老将军,总而言之,都是些名声显赫却毫无作用的人物,正适合在这样的场合作为点缀。
杜€€瓦利埃先生分别将自己的两个女儿交到两个女婿的手里,两对新婚夫妇并排跪在了祭坛前面。自豪的父亲随即转过身去寻找自己的妻子,可杜€€瓦利埃夫人却已经厌恶地转过身,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边上坐下了。
巴黎大主教从圣器室里走了出来,他身披法袍,一只手拿着法杖,另一只手则在空中不住地划着十字。大主教是一位五十多岁,身材雍容的胖子,有着一张红润的脸庞,脸上的五官都圆圆的,没有一点棱角,这让他具有了宽容大度又和蔼可亲的气质,若是想要在教会里爬到高位,那么这两种气质比起对宗教的热情可要有用多了。
“是您的老熟人呀。”阿尔方斯突然凑到吕西安耳边说道。
吕西安看向那个跟在大主教身后,身披金色襟带的教士,他认出来那正是他的那位在布卢瓦的教堂里当助祭的老相识菲利普€€昂吉安神父,来巴黎任职是这位年轻神父一直以来的梦想,作为对神父提供情报的回报,吕西安请德€€拉罗舍尔伯爵帮忙把他调到了巴黎大主教的身边。比起一年多前在布卢瓦城的时候,昂吉安神父也显得俊美了不少,他在仕途上春风得意,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不消说他在巴黎的贵妇人当中取得了和在布卢瓦类似的巨大成功。
昂吉安神父也注意到了坐在前排的吕西安,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不经意地碰撞了一下,随即又各自看向其他的方向,但两个人彼此都注意到了对方的存在。
“的确是他。”吕西安说道。
“我听说许多贵族夫人专门找他做忏悔呢,”阿尔方斯挤了挤眼睛,“我觉得这位可爱的神父一定有不少过人之处,是不是?”
“您对教会也应该尊敬点。”吕西安说道。
阿尔方斯耸耸肩膀,“我可是犹太人啊。”
按照这种仪式的步骤,主教开始向两对新人提出问题来,当他询问安妮€€杜€€瓦利埃小姐是否愿意嫁给亨利€€盖拉尔先生时,安妮小姐僵硬地点了点头,那样子简直不像是在结婚,倒像是叶卡捷琳娜女皇在签署死刑执行令似的。
吕西安轻轻叹了一口气,“多不幸!”
“您说的是哪一对?”阿尔方斯问道。
“我说的是这两对。”吕西安压低声音,“这两位新娘一位看的太通透,另一位又太懵懂了。”
“是啊,”阿尔方斯认同地点点头,“唯一真心为了这场婚礼高兴的,恐怕就只有那位父亲了。”
昂吉安神父捧出一个垫着天鹅绒的托盘,托盘里面放着两对一模一样的金戒指,在大主教的主持下,两对新人交换了戒指。
“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妻。”大主教像一个慈父一般笑呵呵地宣布,又在面前划了一个十字。
从第一排新娘亲友坐的位置传出一声惊恐的叫声,随即又变成一阵呜咽声,人们看到杜€€瓦利埃夫人晕了过去,她的身体无力地从椅子上朝下滑,身旁的其他人连忙将她扶住。
“新娘的母亲可真是激动。”身后的那两个女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引来了周围一群人的附和。人人都知道杜€€瓦利埃夫人昏倒的真正原因,他们一边在脸上做出虚伪的同情表情,一边在暗处嘲笑着这个女人,她已经被自己的丈夫变成了全巴黎的笑料。
管风琴的演奏声回荡在教堂里,压过了因为杜€€瓦利埃夫人突然晕倒而引发的窃窃私语。那金属的管道如同歌手的气管一般一张一合,用雄浑的音符声宣告着投机家们的胜利,他们用金钱收买了教会,如今还要用金钱创造出爱情来。唱诗班高唱起圣歌,颂扬着上帝的慈悲,也颂扬着投机商人们的力量,凭借着他们的黄金和钞票,这些过去被鄙视的家伙已经成为了十九世纪的主宰。为主持这场婚礼收了十万法郎的巴黎大主教赐福了新郎和新娘,赐福了大厅里所有的来宾,乳香的香气弥漫在大厅当中,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射进教堂,用粉红色的光将两对新人包裹起来。
杜€€瓦利埃先生满意地拍着手,妻子昏倒带来的尴尬已经一扫而空,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期待,即便是耶稣基督再临,也不能做的比这更好了。他脸上的皱纹全都展开了,这当然不是由于女儿得到了幸福,而是他看到了重振旗鼓的希望€€€€这场婚礼已经证明了他的银根就如同塞纳河的堤岸一样稳固,要想让杜€€瓦利埃银行垮台,必得像《圣经》故事里说的那样,连续大旱七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