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方斯抱了抱吕西安,他周身笼罩着淡淡的烟草味道,微微有些呛人,但吕西安忍住了没有咳嗽。
“您弄的很有意思啊。”银行家指了指桌子中间的冰雕,“就我们两个人吃饭的话,未免有点大费周章了吧?”
“我只是希望能让您放松一下。”吕西安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好几天没见面了,我听说您最近很忙。”
“是啊,我的确很忙。”阿尔方斯在餐桌对面落座,“您的病好些了吗?”
吕西安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没有去爱丽舍宫的招待会,所用的理由正是“身体不适”,这真是突如其来的一次试探。
“好多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些,他感到自己身上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包括声带在内,但愿这别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显得不自然。
“嗯。”阿尔方斯的语气像是兑了水的酒一般寡淡无味,吕西安似乎看到银行家的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但那微笑就如同划过天际的流星一般短暂,最后连吕西安自己都开始怀疑,那或许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仆人们往桌上摆放起开胃的冷菜,他们捧着长颈瓶子,往两位主人面前的杯子里倒上红酒,酒的颜色如血液般鲜红,甚至映红了白色的丝绸台布,仿佛一只受伤的动物在雪原上留下的血迹。
今晚的阿尔方斯沉默的有些过分,吕西安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和阿列克谢的事情败露了。但那显然不可能€€€€若是阿尔方斯知道了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他绝不会一言不发,吕西安非常确定,如果是那样的话,阿尔方斯会有很多算不上好听的话要对他说呢。
“银行里的事情怎么样?还顺利吗?”他试图制造一个话题,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样的问题听起来像是在打探情报,而不是闲聊。
果然,阿尔方斯的脸上浮现出阴云,“为什么会不顺利呢?”他的语气生硬,“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吕西安连忙解释,“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阿尔方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盘子里的食物上。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享用了前菜和汤,等到上主菜的时候,吕西安终于意识到,如果他不主动挑起话题,那么阿尔方斯真的会沉默地吃完这整顿饭的。对方这样生硬的态度让吕西安也产生了一点火气。我已经这样放低姿态了,他心想,你还要怎么样?
于是他咬了咬牙,决定单刀直入,“我听说内阁要改组。”
阿尔方斯轻轻放下刀叉,“所以这顿晚餐是为了这个。”他说这话时用的是陈述的语气,但阿尔方斯总有办法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嘲讽,“您想知道些什么?”
他果然知道情况,吕西安心里一喜,“那么消息是真的了?”
“官方的说法是‘总理对目前的人事安排感到满意’,”阿尔方斯用餐巾擦了擦手指尖,“政治上的第一定律是€€€€只有官方否认的消息才可信。”
“那您有没有€€€€”吕西安支支吾吾,“嗯€€€€听说一些€€€€关于这次改组的消息?”
“我?”阿尔方斯挑起眉毛,“您为什么会觉得我能知道内阁的人事安排?我既不是内阁部长,也不是国会议员,甚至连记者也不是,只不过是一介卑微的平民罢了。”
好一个掌握着几十亿资金,还掌控着法兰西银行的平民,“所有人都知道,总理现在非常依靠您的支持,我不觉得他在这件事情上不会和您通气。”
“您说的很对,他是一个知道自己权力来源的人,这是一种难得的智慧。”阿尔方斯看了一眼吕西安,“他的确和我谈过一次,事实上,他是来征询我的意见的。”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那€€€€您有没有€€€€”
“我有没有提到您?”阿尔方斯似笑非笑,“当然啦,我怎么会忘掉我亲爱的小混蛋呢?”
吕西安一阵狂喜,仿佛自己刚吞下了一罐子蜂蜜,“您让他把我朝上€€€€”他指了指天花板,“让我做外交部长?”
“我告诉他,我认为您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已经证明自己有能力担任更重要的职务。”阿尔方斯又喝了一口酒,“而您也愿意给自己加加担子,在一个更关键的位置上承担更大的责任以造福国家,毕竟您是一位高尚的爱国者,一贯把服务人民当作自己的毕生追求。”
“是的,是的。”吕西安立即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那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对您的态度十分赞赏,同样他也认为把您放在现在的职位上是大材小用了。”
终于!吕西安如释重负,“谢谢您€€€€我€€€€您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
“我确实不知道。”阿尔方斯说,“您的感激一贯来的快去得也快,我希望这次能长久些。”
吕西安脸红了,“对不起。”愧疚的心情再次如同雨后树根上的蘑菇和青苔一样冒了出来,“这次我绝不会忘记的。”他眨了眨眼睛,“嗯€€€€晚上或许您愿意€€€€等吃完晚饭之后回床上休息一下€€€€”
阿尔方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吕西安,就好像是看着博物馆里某种难得一见的展品,“好啊,为什么不呢?”
这一天晚上,吕西安表现的极其顺从,而且十分主动。他似乎是想要用这种方法来对阿尔方斯道歉,给银行家做出补偿,而这一招的效果立竿见影€€€€当一切结束时,阿尔方斯对他的态度温柔了不少,这让他也感到自己内心的愧疚感开始消散了。
三天之后的上午,一个信使从总理官邸来到吕西安的办公室里,通知吕西安,总理阁下希望在这一天下午和他见上一面。
对于这场会面,吕西安可是已经期待了好几天了,因此在和总理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十分钟,他就已经抵达了总理的官邸。然而此时总理的上一位客人还没有离开,因此总理的秘书不得不请他在候见室里先等待一会。
几分钟之后,通向总理办公室的门打开了,现任的外交部长欧仁€€斯皮勒从门里走了出来,恰好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的吕西安四目相对。
吕西安朝他微微躬身,然而斯皮勒先生只是冷哼了一声,绕过吕西安,大步离开了。
“总理阁下现在可以见您了。”听差宣布道。
吕西安走进办公室,他看到蒂拉尔总理正坐在办公桌前,翻阅着摊开在桌面上的文件,在私人场合的总理鼻梁上架着老花眼镜,这是阁下绝对不会在公众场合戴上的。
“请坐吧,巴罗瓦先生。”总理的声音出奇的柔和,“要喝点什么吗?白兰地?”
“谢谢您。”吕西安在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上坐下。
蒂拉尔总理摘下眼镜,站起身来,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兰地,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递给了吕西安,“您刚才进来的时候碰到老斯皮勒了?”
“是的。”
“他看上去怎么样?”总理好奇地问道。
“怎么说呢?”吕西安挠了挠下巴,“反正不算太高兴吧。”
“刚才我解除了他外交部长的职务。”总理喝了一大口白兰地,“我想您应当已经听说了:我打算对我的内阁进行一下重组。”
吕西安微微颔首,“这在您的职权范围以内。”
“是的,的确如此。”总理并不打算和吕西安做太多的客套,“本届内阁自从组建以来已经过了半年时间,新闻界和公众已经开始对我们感到乏味了,因此我觉得应当让政府团队有一个全新的形象,同时,嗯,表明我希望从内阁同僚那里得到一些新的思考和想法,还要表现一下我对本届内阁的有力掌控。”他说这话时不自然地挺直了腰板。
对本届内阁的有力掌控?这个说法差点让吕西安笑出来。就连议会大厦的门房都知道,本届内阁完全就是一锅用各种材料烩成的杂碎汤,一幅由各个派别拼凑成的马赛克壁画,而总理本人甚至连最大的那一块马赛克都算不上。
当然,在表面上他还是表现的十分认同,“当然了,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愿这老家伙别再€€嗦,快些说重点吧。
“您在目前的岗位上表现的非常出色,世界博览会的成功是本届内阁最大的政绩之一,而您对于教育的改革也得到了公众的好评。”总理对吕西安的态度似乎颇为满意,“这些成就让我认为,您能够在一个更重要的位置上为国家服务。”
终于来了,“我很高兴能够接受一点全新的挑战。”吕西安因为紧张而突然有些口干舌燥,他用舌尖舔了舔上颌,“这将会是我的荣幸。”
“好极了,”总理点点头,“那么我要任命您为财政部长。”
有一瞬间,吕西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财政部长?”
“是的,”总理说,“我认为您在金融界的经验和人脉将对国家经济的健康发展起到巨大的助益,尤其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我们需要一位和银行家们说得上话的财政部长。”
“这€€€€我没有料到,”吕西安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于房间的另一边,“嗯,我一直以为我会被派去外交部,毕竟那是我熟悉的领域。”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伊伦伯格先生应当也是这么想的。”
“哦?”总理的身子微微朝后仰,他白色的眉毛朝上抬起来,“伊伦伯格先生没告诉您吗?事实上,正是他向我推荐您成为财政部长的。”
阿尔方斯想让我做财政部长?总理的话让吕西安如坠五里雾里,他感到自己的脑子仿佛被水草缠住了,完全弄不清现在的情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总理将酒杯放在自己的腿上,古怪地看着吕西安,“所以您是愿意接受这个职务的,对吧?”
吕西安觉得这个时候还是应当先表表忠心,“您的这项任命对我而言是莫大的荣幸,总理阁下,我的确感到有些意外,但是我很高兴您愿意将这样重大的责任交托给我。”
“好极了,我衷心感谢您的支持,我相信我们接下来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就的。”总理站起身来,看着吕西安,这是送客的标志。
于是吕西安识趣地朝总理鞠躬告辞,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办公室,从总理官邸的后门离开,坐上等候在那里的马车。在整个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着阿尔方斯这样做的用意,然而直到马车驶入家门,他依旧没有丝毫头绪,就像是被困在弥诺陶洛斯迷宫当中的忒修斯,只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一个阿里阿德涅为他准备一个线团。
第193章 《金融现代化法案》
吕西安在自己的书房里心不在焉地度过了这个下午的余下时光,他回想着自己最近和阿尔方斯进行过的每一次谈话,试图从中找到阿尔方斯将他拱到财政部长这一步的迹象,然而却一无所获€€€€在此以前,阿尔方斯丝毫没有露出任何风声,他一直让吕西安以为自己要接替的是外交部长的职位,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腰肢有些发酸,阿尔方斯最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粗暴,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感受,只顾着满足自己的欲望,如同一只野兽一般,但吕西安的愧疚感和对新职务的期待让他一直都忍气吞声。想起这些事,他叹了一口气,走到书房一角的沙发上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上的纹路,思考着阿尔方斯的用意。
在普通人看来,财政部长这个职务作为内阁当中最位高权重的职务之一,应当是求之不得的香饽饽才对。然而实际上,事情却并不是这么简单:虽然公开的说法是法兰西的经济依旧处于繁荣当中,但任何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一场经济危机随时都会爆发,而当经济危机爆发时,财政部长毫无疑问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便部长本人完全对这种局面不负有责任,也免不了要成为民众情绪发泄的靶子。
倘若在吕西安担任部长期间爆发经济危机,那么他就不得不引咎辞职,事实上,整个内阁到时候恐怕都要垮台。对于暂时的下台,吕西安并没有多么在意,他如今已经进入了政界顶端这个“抢椅子”的游戏,日后必然还能再次入阁,但若是因为这场危机给他的完美履历上留下污点,那可就大为不妙了。
所以一切又回到了开头的那个问题:阿尔方斯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银行家希望吕西安为他做什么事,还是他预感到大限将至,于是也要拉吕西安一起陪葬?
第二种想法让吕西安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是啊,这并非不可能,他对自己说,难道你还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吗?难道你忘了那隐藏在礼服和假面具下面的疯狂?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是个亡命徒,谁说得准一个亡命徒在山穷水尽之时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么他究竟该如何选择?当然,他可以拒绝这项任命,但这样做就意味着他要从本届内阁当中辞职,同时势必还要得罪阿尔方斯€€€€他能负担得起这样做的代价吗?他有些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万一阿尔方斯并没有垮台,那么他岂不是弄巧成拙,不但失去了前途,也难免遭到阿尔方斯的报复。在政治场上混从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在暗礁和浓雾密布的海面上蒙着眼航行,你根本不知道前方等待着的究竟是什么,只能凭借感觉掌舵,这就是一场赌局,通常笑到最后的赢家并不是最强大的那个人,而是运气最好的那个。
窗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是某种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声音,而后是两声古怪的“嘀嘀”声,听起来类似于轮船上的汽笛。
吕西安站起身,走到窗边,惊讶地看到那台他曾经在世界博览会上见识过的“自动车”正停在他的窗户下面,而阿尔方斯坐在驾驶座上,笑着向他招手。
他一路小跑着下了楼,一群仆人挤在门口窃窃私语,对那台古怪的机器指指点点,而看到主人的身影后,这些人如同一群受惊的麻雀一样立即作鸟兽散。
“这东西怎么在这里?”他没去理会那些人,走出大门,朝阿尔方斯问道。
“我把它买回来了。”阿尔方斯看起来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小男孩,“这是给您的礼物。”
“我要这东西做什么?”吕西安想象着自己坐着这台机器前往议会大厦的样子,那副场景把他自己都逗笑了,“再说,我也根本不会操纵这玩意。”
阿尔方斯往旁边的位置上挪,直接坐在了原本放在那里的公文包上,他用手拍了拍驾驶座,“坐上来,我来教您。”
“算了吧,我……”
“上来。”阿尔方斯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命令的味道可就多了一些了。
吕西安耸耸肩,走到这台机器的旁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驾驶座,四周弥漫着石油燃烧的刺鼻味道,他做了个鬼脸,“现在呢?”
阿尔方斯握住吕西安的手,放在了转向杆上,“您会骑自行车吗?”
“不会,”吕西安摇头,“但我看别人骑过。”
“原理差不多,您想朝哪个方向走,就把转向杆往哪边转。”银行家松开吕西安的手,自己抓住了控制油门的操纵杆,“我一推这个操纵杆,车子自己就会往前走。”
他按照自己所说的,把操纵杆往前推,内燃机发出一阵“突突”声,自动车果然开始往前走了,只不过速度很慢,大概就是一般人走路的速度。
“绕着喷泉开。”他对吕西安说。
吕西安原本以为自己转不动转向杆,但他只是轻轻动了动,车子就朝左边转弯,他连忙将方向回正,然后小心翼翼地让车子绕着喷泉移动。
“对,就是这样。”阿尔方斯说,“现在我把速度加快。”他又推了一下操纵杆,这下车子的速度与人小跑时候的速度类似了。
吕西安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新的速度,带着机油味道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他似乎许久没有这样心情舒畅过了,“能再快点吗?”
阿尔方斯又推了一下操纵杆,这下自动车的速度提升到了慢跑的马车的水平,“很遗憾,这就是最快了。”
“就这样?”吕西安失望地撅了撅嘴。
“目前就这样。”阿尔方斯承认,“不过只要有人愿意给这台机器的发明者投资,我觉得他们用不了多久就能做出比赛马还快的新机器了。”
“那您会给他们投资吗?”其实他想问的是€€€€你还有钱投资这些吗?
“您想要更快的车吗?”阿尔方斯轻轻揉搓着吕西安的头顶,“作为您明年的新年礼物?”
“如果您觉得有利可图,那就去投资吧。”吕西安回避了阿尔方斯的目光,“但是别为了我乱花钱。”
“怎么?”阿尔方斯笑了起来,“小混蛋今天怎么这么懂事啦?”
“你的生意情况到底怎么样?”吕西安轻声问道。
阿尔方斯抿住了嘴唇,他扳了一下操纵杆,车子缓缓停下来了。
“您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阿尔方斯古怪地看着吕西安,而吕西安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神情忐忑。
他让自己的脑袋上下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