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方斯的脸明显地抽搐了一下,银行家紧紧握着手里的裁纸刀,将刀尖贴在了吕西安的胸膛上。那种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吕西安想要发抖,他咬紧牙关,面对着阿尔方斯那冒着火星子的目光,又解开了一颗扣子,于是他的整个上半身都露出来了。
阿尔方斯伸出空闲的左手,轻轻划过吕西安胸前的皮肤,银行家的目光异常复杂,里面混杂的感情恐怕比法式杂鱼汤里面的佐料还要多。终于,他摇了摇头,将那把裁纸刀扔在了地上。在这一刻,吕西安确信自己赢了这场赌局€€€€阿尔方斯终究是不忍心的。
“您就这么自信自己能引发一场革命?”银行家沉默了片刻,“或许您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影响力。”
“如果这个房间里有人过高估计了自己,那这个人就是您。”这次轮到吕西安冷笑了,“法兰西现在就是一座火山,它必定要喷发,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喷发出的熔岩会吞噬谁?作为内阁premier或许我的影响力是有限的,但在这个时候这点影响力说不定就可以拯救我们双方。”
他朝阿尔方斯伸出手,“我们重新开始合作吧,就像一开始那样。”
阿尔方斯的右手从座椅扶手上微微抬起来,随即又放下,“您先说说看€€€€您打算怎么‘拯救我们双方’?”
吕西安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既然火山的喷发无可避免,那么我们只能试图改变岩浆流动的方向。法国人民很愤怒,他们需要寻找一个罪魁祸首来发泄自己的怒火,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就给他们一个。”
“我原本打算给出去的就是您。”阿尔方斯做了个鬼脸,“那您打算换成谁,夏尔€€杜布瓦?这我可不能答应€€€€我已经牺牲了不少党羽,若是再抛弃一个刚刚投到我这边的人,那以后还有谁会跟随我?”
“虽然我很愿意毁了杜布瓦先生,但说实话,他还没有这个资格。”吕西安摇头,“全法国有多少人听说过夏尔€€杜布瓦?他或许是报纸上文章的作者栏的常客,可他的名字在文章里面出现过几次?他只担任了几个月的国务秘书,虽然马上要做部长,但从来没参加过选举。您指望法国人民相信一个他们之前都没听说过的人物策划了这一切?”
“夏尔€€杜布瓦曾经对我说过€€€€一篇好的文章就像是园丁的水壶,给读者心里面本就埋藏着的怀疑的种子浇水,让它自己去茁壮生长。我们要找的目标必须要受到全国民众的广泛厌恶,让他们一听到我们的理论就觉得‘这就是这帮人能做出的事’。如今在法国,受到广泛厌恶的除了犹太人和金融家,那就只剩下€€€€”
“德国人。”阿尔方斯的眼里闪过一道闪电似的亮光。
“自从一八七零年以来,在这十九年间,我们已经把一大堆事情归罪在德国人身上,那么再多上一件又如何?”吕西安洋洋得意地抬起下巴,“想想看,德国人1870年在战场上屠戮法兰西的英勇将士,割走了我们的省份;十九年后又用一场金融阴谋洗劫法兰西人的钱包,抢走了我们的财产€€€€他们可真是法国人民不共戴天的死敌啊!”
“更妙的是,一旦人民的情绪被煽动起来,那么就再也没有人敢指出我们说法当中的漏洞。谁敢给德国人说话?那他一定是间谍或者卖国贼。这样不识相的人用不着我们做什么,人民就会冲进他们的家里,把他们拖到街上吊死。”吕西安又冷笑了一声,“再说,我们也不是没有证据€€€€帮助德国人在证券交易所搞阴谋的卖国贼不是已经跑去柏林了吗?”
“您说的卖国贼是指€€€€”
“克莱门特€€梅朗雄和亨利€€盖拉尔。”吕西安想起了安妮€€杜€€瓦利埃小姐那苍白的面容,杜€€瓦利埃夫人包裹着的一身黑纱,以及刚刚埋进土里那两大一小的三具棺材,报复的快乐让他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划过一丝恶毒的闪光,“他们利用女婿的身份,操纵了岳父的经纪商行,暗地里替德国人做事€€€€可怜的杜€€瓦利埃一家,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有可怜的法国人民也是一样!这样的行为多么卑劣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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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多么卑劣无耻。”阿尔方斯附和道,“这两个人想必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而杜€€瓦利埃夫人和她女儿则会得到全国民众的同情。对您来说,还有另一样好处:既然德法关系彻底破裂了,那么我手里那封俾斯麦先生的签名信也就成了废纸€€€€那东西公开出去只会被当作是德国人的抹黑。”银行家双手握在一起,托着自己的下巴,“那么等您成为premier以后,打算怎么帮法国人民讨回公道呢?”
“我当然没办法帮他们讨回公道,没人做得到€€€€但是我可以让他们觉得我是想这样做的。因此我成为内阁首脑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在德法边境举行大规模的军事演习,以此向德国施加压力,同时取悦国内的复仇主义者。”
“这不就是您之前和俾斯麦先生暗中谋划过的吗?”阿尔方斯说,“如今他和新皇帝的关系闹的很僵,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下台,您这样做可是递给了他一根救命稻草啊。”
“所以说他还欠了我一个人情呢。”
“可您有没有想过,玩火的人经常会烧到自己的手?”阿尔方斯似乎并不感到多么欣慰,“如果事情失控,真的爆发战争怎么办?德国人一直想打一场‘预防性战争’,若是俾斯麦不满足于靠双方互相施压来延长自己的政治生命,决定一劳永逸,利用这次机会真的再打一场仗怎么办?我们没有靠得住的盟友:俄国人不过是为了钱和我们联合,奥地利人一直倾向德国,意大利无关紧要,英国和我们在殖民地也有冲突。我们的军队只有德国人的三分之二,要是我们和他们一对一开战……您就不怕再来一次1870年?”
“您怎么突然这么忧国忧民起来?”吕西安翻了个白眼。
“我是担心自己的财产安全€€€€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才把法兰西的经济命脉握在了手里,若是德国人真的再打进巴黎,那又会是一场重新洗牌,而我大概率要蒙受惨重的损失。”
“是啊,如今您是既得利益者,毫无疑问是想要维持现状的。”吕西安说,“您已经得到了太多,所以不想再冒险€€€€但有时候要保住自己得到的东西,就不得不冒更大的风险。也许权力和财富可以依靠机缘巧合得到,可是要保住它们就得靠真刀真枪的拼杀€€€€您总不会胆怯了吧?”
“把您的激将法留着对付反对派的议员们吧,”阿尔方斯撇了撇嘴,“我并不反对打仗,但这个决定应当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不是头脑一热的冲动。”
“我也没想着要开战,只是施压而已,为了避免局势失控,外交努力必不可少,因此我决定在内阁里兼任外交部长。而作为外交努力的最重要一环,我要把俄国拉到我们这边,这也就意味着您得给俄国人他们想要的新贷款€€€€别急着打断我,”吕西安抬起一只手,“这笔贷款由政府全额担保,即便俄国人破产,您也不会受损失。”
阿尔方斯勉强点了点头,“但利息要比上一次多一个百分点。”
“另外还有英国,我打算在非洲殖民地的划界问题上和英国做大幅的妥协€€€€我们会承认英国在埃及和非洲中部的权益,同时放弃‘2S计划’。作为回报,英国人应当牵头,在伦敦主持一次国际会议,调解这一场国际危机,我相信英国人也不会希望德国人再打进巴黎一次。由英国人来调和,我们双方也都能找到台阶下。”
“倘若战争真的爆发,形势恐怕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不乐观:边境的凡尔登和梅斯这些战略要地都修筑了要塞和防线,德国人想要再突破恐怕不会像1870年那样容易了,战场上双方八成要陷入僵局,最后还是要靠谈判来解决。如果德国打算取道比利时,那么就违反了1839年《伦敦条约》关于比利时中立化的条款,英国就会站在我们一边,那我们就赢定了。”吕西安拍了拍手,“这场可能的战争说不定不仅不会让我们身败名裂,反而会让我们成为伟人呢€€€€就像圣女贞德那样。”
阿尔方斯不禁哑然失笑,“贞德恐怕没有您长得漂亮。”
吕西安再次朝阿尔方斯伸出右手,“所以我们又是盟友啦?”
阿尔方斯咬了咬嘴唇,同样伸出右手和吕西安握了握手,“就像从前一样。”吕西安感到手上传来的轻微压力,像是在调情一般,这会是某种重修旧好的邀请吗?
“我明天上午把您的内阁的名单送给您。”阿尔方斯松开了吕西安的手,“等您会见过总统以后就可以公布了。”
“不,不行。”吕西安拒绝,“您只能决定内阁当中一半人的名单,剩下的一半由我自己来定。”
阿尔方斯眉头稍稍皱起,他沉默了片刻,还是点了头,“好吧,一半就一半,但财政部长要由我来决定。”
“我很期待我们之间的平等协作关系。”吕西安把“平等”这个词故意念的很重。
他站起身,重新穿好外套和马甲,“那我就告辞了。”
“您不想留下过夜吗?”阿尔方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有一瞬间吕西安心里产生了一点留下的念头,但过了片刻他就做出了相反的决定,“我刚才提出过这个,您自己拒绝了。”
他轻快地朝门口走去,因为自己新得到的说“不”的能力而暗自欢喜。
作者有话说:
“2S计划”是法国19世纪末提出的非洲殖民计划,试图建立一个由塞内加尔到索马里,横穿非洲的殖民帝国;这一计划与英国的“2C计划”(由开罗到开普敦建立纵贯非洲的英属殖民帝国)产生冲突,引发了1898年的法绍达危机,这一危机最终以法国退让而告终。
下一章大结局,之后会有一个独立的现代番外,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211章 闪光灯(上)
第二天的早上,吕西安很早就醒来了,他前一天晚上并没有睡多久,但却一点也不感到疲惫。半个小时以后,他躺在浴缸冒着白气的热水里,让仆人送来了一大杯加了威士忌的热茶。他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用手舀起浴缸里的热水倒在脸上,让水和氤氲着的蒸汽给他那因为睡得太短而有些倦意的脸上重新增添上光泽。今天是个大日子,而大日子里免不了要面对镜头,他当然希望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让自己的外表处在最佳状态€€€€等到几百年后他长眠于六尺之下,这些照片就是后来人对他唯一的印象了。
当他结束沐浴时,天色依旧还早,于是他决定在早餐以前去花园里散散步。随着时间不断向年末推移,日出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当吕西安进入花园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来不及出现在巴黎城的上空呢。
吕西安穿了一件打猎时候穿的鹿皮猎装外套,脚上则穿着一双旧皮靴,清晨空气当中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将手插进衣兜里€€€€虽然现在还是九月,可几场秋雨下来,气温已经降的很低了。巨大的花园里除了他以外并无旁人,清晨的雾气飘的很低,在灌木和花圃之间游荡着。四周无比安静,那些之前总在枝头啁啾的候鸟已然不知所踪,吕西安感到这些雾气像是一个巨大的茧,将他包裹在其中,与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离。
当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升起时,它的亮光穿透了花园里那带着泥土气味的湿润空气,雾气开始消散了。熟悉的景象浮现在吕西安的脑海里,他想起自己刚刚当选议员的第二天清晨,他,路易,阿尔方斯和夏尔,他们四个人一起站在卢瓦尔河的河边为他的当选干杯,看着初生的朝阳给布卢瓦城堡的白色石墙染上淡淡的粉色€€€€似乎很遥远,可那也不过是两年以前的事情。
吕西安并不喜欢自省,但每当他因为某个契机而叩问自己的内心时,他总能在那里遇到自己的母亲。即便在她最为天马行空的梦里,恐怕她也不会想到她的‘吕西安宝贝’会成为这个国家的premier。如果她如今还活着的话,应当会感到骄傲的吧?可如果她知道了为了得到这个职位,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又付出了什么,那么她的骄傲不知道又要打多少的折扣?“不打破鸡蛋,就做不了煎蛋卷”,这是他通常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之一,但若是对母亲这样解释,她会接受吗?
吕西安自嘲地对着面前的一棵橡树笑了笑,或许说服母亲并不会像预想的那么难。对于儿子而言,母亲总是特殊的,带着圣光的,即便她有什么不完美之处,也会被这种圣光遮掩过去。或许他并不愿意承认,然而母亲并不是完人,她也有七情六欲,也做过错事,在面对自己的欲望时,她表现的也没有比其他人更加勇敢些。
除了母亲以外,近来他也总是想起路易€€德€€拉罗舍尔,他知道最近在巴黎发生的事情都会出现在伦敦的报纸上,他时常好奇€€€€当路易看到这些内容时,心里究竟作何感想?
吕西安想起了一件趣事:在一次社交聚会上,闲谈的话题转到了之前在伦敦名噪一时的连环杀手“开膛手杰克”的身上。某位夫人突发奇想,将政治家与连环杀手相提并论,认为这两种职业的佼佼者都具有相同的特质€€€€极强的决心和决断力,优秀的执行力,以及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变得冷酷无情,哪怕是对最亲近的人。因此若是“开膛手杰克”打算从政,那么即便当不上首相,应当也能在英国的内阁当中混上一个大臣的位置。
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说法颇有些道理:这两类人的洗礼都是在受害者的血泊当中完成的€€€€第一次动手是最困难的,但只要第一次当了“杀手”,那么以后这类事做起来就轻车熟路了。在他决定背弃路易的那个晚上,一切就不一样了,他作为一个政治动物的一面第一次彻底压倒了作为吕西安€€巴罗瓦的这一面,从那一刻开始,直到他变成如今这样,完全是顺理成章。
在过去的半年里,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自己能够得到路易的谅解,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不可能€€€€如果有人对他做了他对路易所做过的同样的事情,难道他会当作没事发生吗?难道他会原谅那个人吗?夏尔€€杜布瓦对他的背刺远比不上他对路易所做的,而他还恨不得扒了这家伙的皮呢。
但直到今天早上,他才意识到,他并不需要路易的原谅,他想要的是一种无论自己做了什么都不会消失的无保留的爱,而这种爱已经随着母亲的逝去而永远地消失了。从这世上余下的人那里,如果你想要爱,那么就要拿出某种东西来做交换,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个价格。
他又想起了阿尔方斯,如今连他自己也有些好奇€€€€他和阿尔方斯现在到底算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这组关系里,既有肉体的欢愉,又有若隐若现的情愫,当然也少不了因为利益而进行的合作与算计,像是一锅大杂烩,加入了太多的原料和调料,以至于尝不出是什么味道了。
他们有时候是肌肤相亲的情人,有时又是利益相关的伙伴,某些时候则是针锋相对的仇敌,仿佛是王宫广场上表演给孩子们看的木偶戏,每隔十五分钟就给木偶换上新行头,演出下一场剧目。而他在议会里要表演高瞻远瞩的政治家,在选民们面前要扮成关心民生的民意代表,在仆人们面前当老爷,在记者们面前做公仆。这样说来,似乎人生就是一场永不停歇的表演,而他这个可怜的演员只能不停的在各场戏里穿梭,甚至连温习一下剧本的时间都不一定找得到。而阿尔方斯虽说也在演戏,但银行家却对于观众的反应毫不在乎,若是和他对戏的吕西安卡了壳,他或许还会和台下的观众一样捧腹大笑呢。
不知不觉间,吕西安发现自己走到了马厩旁边,他看着薄雾当中这一排平房的轮廓,想起了几天前他亲手了结的那匹可怜的赛马,那匹马奄奄一息,生不如死,期盼得到一个解脱,正如这个国家如今正在苟延残喘的几百万人一样。他仁慈地给了这匹马解脱,同样也会仁慈地让这些人陶醉于复仇的欲望当中,用民族主义的强心针让他们振奋,如此一来,那种失去一切的痛苦应当就不会那么浓烈了吧?政治家的工作是给予民众想要的,而民众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无非是一种幻影罢了,如同童话故事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的蜡烛,让他们暂时忘记自己的可悲处境,让他们认为这世界上还有些值得期待的东西。
他又想到了杜€€瓦利埃一家,想起了杜€€瓦利埃先生像熟透了的南瓜一样爆开的脑袋。那个男人在来找他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切,站在悬崖的边上,而吕西安所做的不过是给悬崖边上的岩石松了松土而已。杜€€瓦利埃是个虚弱的人,如同那种在海滩上搁浅的鲸鱼,被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垮。吕西安不认为自己杀死了杜€€瓦利埃先生,但他不否认自己做了一件仁慈的事情。更不用说他对投机商那两位好女婿的小小报复,若是杜€€瓦利埃先生泉下有知,恐怕也能大出一口恶气。
阳光将秋日清晨的天空染成淡淡的粉色,太阳升起来了,吕西安斜靠在一棵树上,看着面前的薄雾逐渐散开,这正是他日渐光明的前途的最好比喻。他懂得了权力的本质,他知道获取权力需要做出牺牲,而他已经牺牲了足够多的东西€€€€因此他有资格获得权力,他有资格成为领袖,他有资格成为永载史册的伟人€€€€而这一切都从今天开始。
他一直在花园里呆到天光大亮,这一天有一个极好的天气,天亮前的后半夜刮了好几个小时的大风,于是当巴黎人在这一天的早上醒来时,他们发现头顶上的天空呈现出了一种水晶般透明的颜色,简直如同身处于莫奈那幅《撑阳伞的女人》当中。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里,脱掉沾上了泥土的鞋子,换上新的晨衣和拖鞋。
当吕西安坐在早餐桌前时,新的信件和报纸已经摆在早餐的旁边了。他注意到最上面的一封信的信封上印着国徽,寄信人则是“爱丽舍宫秘书处”,这毫无疑问是仆人们特意放在最上面的。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伸手去拿裁纸刀,却发现那信封已经被他徒手撕开了。
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内容非常简单:总统邀请他在下午两点钟前往爱丽舍宫,讨论组阁的事宜。
终于,一切尘埃落定了€€€€他真的要成为法兰西共和国的premier。他曾经无数次在脑海当中想象过这一切,可当这个时刻真的到来时,他脑子里剩下的却只有内阁会议室里为premier专门准备的那把唯一有扶手的椅子。历史上有许多物件曾充当过权力的象征:闪亮的金冠,庄严的权杖,精美的印玺,谁能想到有一天竟然轮到椅子旁边的扶手来担任这样的角色呢?再想想人们为了让自己的屁股在这把椅子上坐上一两年,乃至于几个月所愿意付出的代价,这一切就更显得荒谬绝伦了。
他将这封信丢在一边,拿起第二封信€€€€来自阿尔方斯。在这封信里,阿尔方斯“体贴”地附上了一份内阁名单,上面一半的名字被填上了,另外一半则空了下来。除此以外,银行家还任命自己为“内阁高级特别顾问”,吕西安对于这类顾问职务非常了解:对所有的事情都能插手,而对任何的责任都无需担责,这正是阿尔方斯的风格。
他迅速填上了剩下这一半的名字,然后把名单重新塞回到信封里,让仆人去送还给阿尔方斯。余下的信件大约还有三四十封,他随意扫视了一番信封,它们要么来自记者,要么来自那些议会当中趋炎附势的同僚,这些人来信的目的不过是打探消息或是献媚讨好罢了,因此吕西安也没有兴趣一一细读。
他把目光转移到那几份报纸上,所有的报纸都在用大篇幅报道关于新内阁即将成立的消息。最上面的一份《费加罗报》将吕西安的照片印在第一版的正中间,与照片所配的通栏大标题是“法兰西的救世主?”,即便用挑剔的眼光来看,这张照片也拍的不错。
“据总统身边的一位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总统将在今天下午召见财政部长吕西安€€巴罗瓦,并授权其组织新内阁。本报就此信息请求总统府新闻办公室予以确认,爱丽舍宫方面表示对此问题‘无可奉告’,但承认总统阁下今天下午的确会约见吕西安€€巴罗瓦先生。”
“选择吕西安€€巴罗瓦成为新一任的premier并不是某种出人意料的选择,事实上,自从上一任内阁总辞职以后,巴罗瓦先生的名字就一直被排在继任名单上的第一位,对于一位刚满二十四岁的政客,这无疑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吕西安€€巴罗瓦的升迁速度十分惊人:他于1887年的选举当中当选国民议会议员,今年年初第一次进入内阁,担任文化,教育与宗教事务部部长,主持了世界博览会的筹备工作;在八月初的内阁改组当中,他又转任财政部长,如今尚不满两月。”
“吕西安€€巴罗瓦先生在金融界拥有广泛的人脉,同时他本人也担任过海外银行的董事长,因此在我国经济深陷于危机当中的此时此刻,由他来接掌premier的职位称得上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然而,在之前的交易所崩盘当中,巴罗瓦先生作为财政部长并没有过多亮眼的表现,因此这项任命也不免遭到了一些诟病。”
“对于卡诺总统而言,选择吕西安€€巴罗瓦组阁并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总统曾经在公开和非公开的场合对于巴罗瓦先生煽动民粹的行为表达过非议,然而由于巴拿马运河丑闻将许多有资格组阁的政治家都牵涉了进去,总统选择的余地非常有限,或许吕西安€€巴罗瓦先生并不是一个足够好的选择,但在如今的情势下,他是唯一现实的选择。”
“法兰西深陷于困境当中,我们需要一个才华与经验兼备的领导者,一位有出众的判断力,无私的献身精神和出色的领导力的政治家,令人遗憾的是,这类人现如今已经在我们的国家绝迹了。因此,我们只能期待巴罗瓦先生能够在他接任新职位以后展现出这样的能力,倘若如此,那毫无疑问将是整个国家的大幸。”这份总是以中立立场自诩的报纸虽然对他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但至少也表现出了某种认可,这无疑是一种难得的友好姿态。
这份报纸的第二版则刊登了一篇关于交易所崩盘的新闻,文章的作者用谨慎的语调谈到了社会上盛传的一些关于德国与此次金融危机有关的说法,也提到了梅朗雄和盖拉尔这两位关键人物,并证实他们已经逃往德国。“政府有必要要求德国政府对此类传言作出澄清,”《费加罗报》说道,“倘若这些传言的真实性被确认,那么我们毫无疑问又见证了一次‘色当惨败’,那一次我们赔给了德国五十亿法郎,这一次他们又洗劫了多少?人民会要求政府给出答案,并毫无疑问要求政府采取必要的行动。”
阿尔方斯的动作可真快,他心想,这样的传言既然已经登载在了《费加罗报》上,那么想必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他不禁有些好奇:多久以后那些在交易所赔光家产的人们会开始朝德国大使馆的窗户扔石头?这些人需要一个目标来发泄自己的怒火,这总比让他们砸他自己家的窗户要好。
他合上了《费加罗报》,开始读起其他的报纸。阿尔方斯的那些报纸自然是对他极尽肉麻地吹捧,什么“独自维护着政府的尊严”啦,“把自己的追求放在一边,为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而奋斗”啦,这类东西连他自己读起来都有些反胃;而左派的报纸自然是对他口诛笔伐,称他为“法国资产阶级腐败的最为典型的代表,这个人的政治活动史就是一部法兰西人民的灾难史”,声称他“把自己那漂亮脑袋里并不算大的脑子的绝大部分都用在耍嘴皮子上,因此连社会表面发生的最为明显的变化也无法领悟”。
“€€€€在巴罗瓦先生的政治生涯当中,并没有办过太多有实际益处的事情。此公始终不渝的,只有对财富和权力的贪得无厌以及对财富生产者的不屑一顾。他喜好虚荣,常常猜疑,贪图享乐,在他看来,社会上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动笔杆耍嘴皮的契机,除了对高官厚禄和自我炫耀的渴求以外,在巴罗瓦先生身上我们看不到任何真实的东西,甚至于他经常宣扬的沙文主义和民粹主义也不过是一种掩盖他浅薄自我的伪装而已。”
“€€€€巴罗瓦先生是一个玩弄政治骗局的专家,他将自己的才能和臭名昭著的金融骗子结合在一起,真称得上是相得益彰。这个人是背信弃义和卖身变节的熟手,施展阴谋诡计和奸诈手段的大师,他只有贪婪的欲望而没有思想,只有虚荣心而没有良心,更不用说他那和他的政治生涯一样龌龊的私生活了€€€€”
吕西安冷笑着将这张报纸揉成一团,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找个由头封杀了这家报社,罪名就是充当德国人的代理人,收了俾斯麦的马克钞票。不得不说,这个理由真是越用越顺手了。
这一天上午的余下时间,他都在书房里忙碌。他给那份内阁名单上的每一个人写信,邀请他们加入自己的内阁€€€€这些人当然早就听到了消息,但该做的姿态总是要做的€€€€同时请他们下午三点钟齐聚premier官邸马提尼翁宫,新一届内阁要正式和新闻界见面。
当最后一封信送出时已是正午时分,吕西安匆忙地吃了午饭,就回到卧室里准备出门,一位发型师已经等在那里,准备为他打理头发。发型师修剪了新任premier金色鬈发的发梢,让它们蓬松地从脑后垂下,而后他又为吕西安休整了眉毛,让那副精致的眉眼增添了几分凌厉,若是吕西安穿着宽松的袍子,手里再拿着竖琴和弓箭,恐怕就直接可以上台表演阿波罗了。
吕西安的贴身仆人为今天的重要场合准备了庄重的衣着:炭灰色的西装和马甲,白色的衬衣,海军蓝色的领带,胸前的小口袋里插着红色的丝质手帕€€€€恰好包含了国旗的三种颜色。这些衣服都是昨天才从裁缝手里送来的崭新货色,一点褶皱都没有:总不能让新任的阁揆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和歪斜的领带在镜头前面亮相吧?对于吕西安地位的改变,仆人们都感到与有荣焉,工作的热情都高涨了不少€€€€从今天开始他们的工作可就与国家形象息息相关了。
当一切穿戴整齐以后,吕西安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英俊的青年,想象着镜中人的照片被印在报纸上的效果。他看到梳妆台上的花瓶里插着几只康乃馨,于是从中抽出来了一只,将花茎折断后戴在了外套翻领的扣眼上,满意地冲着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
“备车去爱丽舍宫。”他对仆人说。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一章不能超过15000字,所以大结局分为上下两章发布:)
第212章 闪光灯(下)
马车以一种不疾不徐的沉稳姿态驶过巴黎的中心城区,这里的每一条大街都有着响亮的名字,从中世纪起,这里就是城市的中心,也是法兰西的心脏。吕西安透过窗户看向道路两边那些漆黑一片,空空如也的橱窗,这些商店原本川流不息的人潮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能够从水面上浮现出的小气泡判断出海底火山即将喷发,而如今他眼前所见到的已经绝不能称为“小气泡”了,火山口已经开始向外冒烟,对于新任的内阁premier而言,余下的时间甚至有必要用秒来计算。
当吕西安的马车驶过时,道路两旁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目视马车通过,吕西安起初还试图朝他们挥挥手,但他的亲民举动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这些人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似乎是想用这样的表情告诉吕西安他有多么的不受欢迎。但吕西安知道这并不仅仅是针对他,如今的民众对于所有的政客恐怕都彻底失去了信心,而他们也有充足的理由这样做。若是吕西安想要在自己的新职位上坐的更久一些,他就必须尽快说服公众自己与那些衣冠禽兽并非一丘之貉,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
人群的喧嚣声让他从自己的沉思里脱出,他再次看向窗外,发现车子已经抵达了爱丽舍宫的大门前,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票的新闻记者,而这些记者又吸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吕西安的马车刚刚出现,摄影师们就连忙按起了快门,闪光灯刺眼的亮光和冒出的白烟差点让拉车的两匹马受了惊,车夫几乎绽裂了虎口才拉住了缰绳。
当警卫们忙着给新任内阁premier的马车开出一条通道时,吕西安则平静地靠在座椅靠背上,让自己既不显得迫不及待,也不至于看上去战战兢兢;他希望让人们觉得他并无对权位的野心,仅仅以造福国家为己任,只是因为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接掌内阁是服务国家的最好方式,他才不得不勉为其难地被推到权力的风口浪尖之上。
马车穿过爱丽舍宫的大门,进入了宫殿的前院。这并不是吕西安第一次来到这里,但这一次作为即将就任的premier前来,他却第一次感到这座建筑实在是小家子气的很€€€€这里刚刚建成时不过是一位伯爵的宅邸,后来则是路易十五情妇蓬巴杜夫人的私宅,虽说两位拿破仑皇帝都在这里居住过,可都没有住多久就搬去了更奢华的宫殿。对于共和国的总统而言,这样的官邸实在显得有点过于寒酸了。
在第三共和国建立的头两年,当梯也尔担任首任总统的时候,由于巴黎公社刚刚平息不久,总统连同政府的其他成员都居住在郊外的凡尔赛宫。在吕西安来到巴黎之后,他曾经去参观过太阳王那华丽宏伟的宫殿,那里才是法兰西的统治者应当居住的殿堂。倘若他有一天成为了总统,不,当他成为了总统,他一定要将这个办公室搬迁到与它的地位相匹配的宫殿里去。
就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马车已经在宫殿的正门前停了下来,一位总统府里的秘书已经等候在那里,当吕西安下车时恰好走到车门前和他寒暄。这位秘书带领着吕西安走进一楼的前厅,在那个决定布朗热将军命运的夜晚,他与阿尔方斯正是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厅堂里等候总统召见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记忆让他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烦躁,他一边跟随着秘书走上装饰精美的大理石楼梯,一边尽力驱散这些思绪。
他们来到一间装饰精美的休息室,这里曾经是蓬巴杜夫人的化妆间,如今则成为了总统办公室隔壁的候见室。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不同年代的画作,这些画作都是由各个公立博物馆“出借”来,给共和国的总统撑门面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