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的男人声音断续,两格信号的手机无法支撑叶嘉听清他的声音,只能透过寥寥几个字眼,连蒙带猜,“知韫哥?我没事……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电话里,沈知韫似乎变换了位置,走动间声音低沉急促:“你们已经到村子了?”
叶嘉一顿。
他没有跟沈知韫说过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算了。
目前情况太麻烦,叶嘉也没有探究的心思,“到了,现在在往住的地方去。”
“清水村隶属新南市范围,刚刚气象台发出暴雨预警,既然已经到了,你们在雨停之前……不要……村……”
一阵大风迎面,傍晚的山村凉意€€人。
滂沱大雨浇灭了一切声音,四下皆是雨幕,叶嘉高声应着:“好好,我知道的€€€€你放心,等雨停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不要等雨停,有信号了就给我打。”沈知韫严肃道。
叶嘉:“好、好。”
“电话随时保持畅通,就算没有信号,也要带在身上,”沈知韫还在担心的说着什么,信号一点点变成一格、半格,最后突然消失,“嘉嘉,你一定要小心,我在……等……”
在什么?
叶嘉有点无奈,举着手机挪了挪位置,“喂?喂?哥?”
坐在他旁边的是仲子航,男人人高马大,腱子肉强壮,闻声看过来,朝叶嘉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来,“没信号了?”
叶嘉叹口气,“没了。”
“别担心,”仲子航是个寡言沉稳的男人,说道:“出发前我跟悦姐就查过这村子的情况,历年常有大雨,但最多封个两天路,村子里连夜抢修就能修好,差不过几天后就能正常通车。”
他见叶嘉依旧皱着眉头,“台里也不会允许咱们去太危险的地方,调整好心态,拍摄为主。”
叶嘉担心的就是这个,太大的雨,学校可能会放假,一旦放假,他们的拍摄进程也会跟着中断。
一路上摇摇晃晃的到达了富民中学。
门口一个男人撑着雨伞,穿着雨衣,站在学校亮着路灯的牌匾下,安静等待。
看见小皮卡来了,他连忙走上前,“是电视台的郝悦郝记者吗?”
“是我!”郝悦跳下车,匆忙接过张校长递来的雨衣,十分感谢:“麻烦您来门口等我们了,路上下了雨,耽误了一会儿,这才来晚了。”
“没事没事,人没事就好,”张校长急道,“我先送你们去宿舍,你快上车,学校的路好,能一路开进去。”
他说着,被唐秋风拉了一把,借力也上了车。
把雨衣帽子一掀,叶嘉几人这才看清他的脸,国字脸、山形眉,不同于大部分校长的满身书生气、儒雅气,张校长更像个农忙时节能去田里收水稻的农家汉子。
所谓的宿舍就是一排水泥堆砌成的小平房。
四四方方,两扇窗户。
只有零星几间屋子亮着灯,剩余的屋子都是空房。
节目组一行八个人,出于安全和便捷性考虑,两两一间屋子,他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便决定尽量少些留下痕迹。
终于到了安全的环境。
张校长沿着屋檐回了自己房间,要去拎暖水壶过来,给他们倒水暖暖身子。大家挤在狭窄的室内,第一时间检查设备。
好在设备包防雨,所有设备都安然无恙。
郝悦松了口气,笑道:“这些设备可都是华腾赞助给咱们的,出事了可不好交代。”
“我说呢,”唐秋风唏嘘,“我那老摄像机都用几年了,突然给我换个新的,还挺不适应。”
“不适应你给我?”彭明明凉凉看他。
唐秋风不客气的给了他后背一巴掌,“你小子磨练几年再来抢我的饭碗吧。”
经历了一番坎坷,大家这会儿心情放松,都笑了起来。
郝悦也自然的看向叶嘉和赵佳然,“除了摄像器材,这趟行程的所有资金都由华腾赞助,他们本来还想给咱们配车,四辆越野,我想着这一路开车过来太耽误时间,就没同意。”
叶嘉和赵佳然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一个比一个看不出破绽。
郝悦:“……”
再试探你们我就是狗。
一股无力感袭来,郝悦觉得挺邪门的,第一次见投资商上赶着塞人,结果塞人的人藏着掖着,被塞的人也藏着掖着的。
她深深的看了眼对面两个“jia”字人士。
“……”你俩最好别让我找出来。
正说着,门口走来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人自然是刚刚离开的杨校长,走在她身边的女人年约三十多岁,眉眼温柔、神色病态苍白,她脸上带着浅浅笑意,身上穿着格子衫,袖口挽到手肘,肤色较深,是常年劳作才有的体态。
“杨老师!”郝悦霍然起身,满脸激动,上前与她握手。
“你好,郝记者。”出乎意料的,并非长相展现出的柔和、静默。
杨思楠是个爽朗又大方的性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刚刚大病初愈,却很利索的步行撑着伞,从卫生所满腿泥泞的走来。
她身上有一股蓬勃的朝气与生命力,那是驻扎在大山深处,历练数年风霜,向阳而生的美感。
张校长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先给她倒了杯热水,“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你们来了,硬是要来见见你们。劝了也不听,哎,头疼啊。”
“确实,杨老师,您身体还没好,本该我们去见您的。”郝悦忧心道。
“哪里就不好了,明天还能照常上课。我才应该跟你们说声抱歉,山里头五六月份多雨,我光希望你们来了,却忘了提醒你们下雨的事,”杨思楠眼里有些真切地歉意,“对不起啊,郝记者,还有各位。”
“您别,真别,我们天南地北的瞎闯,哪里没去过。”施吕笑着起身,依次介绍了自己和身边几人,“杨老师,幸会,久仰大名了。”
张校长给他们倒完水,又去隔壁教室搬了几个椅子来,叶嘉几人自然不能看他一个人忙活,都跟着上前帮忙。
大家一人一把木制板凳。
这板凳没有椅背,是农村院子里常有的小木凳,表皮掉了漆,其实大部分农村中学桌椅总是不够,桌子还能凑一凑,椅子坏了,就只能用木板凳撑着。
进了屋子,大家闲聊过后,开始谈拍摄的事。
杨思楠垂下眼睑,看着郝悦递过来的手稿,片刻后,笑了笑:“郝记者,我先给你介绍下我们学校的情况吧。”
“村子里留守儿童很多,集镇的中学又太远,往返要两个小时,县政府特批我们在村子里盖中学,学校现在总共一百多名学生,等今年中考结束,真正能上高中的学生十不存一。”
“我是学生们的主课老师,语数外都教,偶尔也帮忙教教物理和化学,”她道,“你们刚才来看,应该也能发现教师宿舍就住了几户人家,加上我在内,学校只有八名老师,我们八个一起教三个年级。”
杨思楠眼神有些温柔和怀念,“我是当年支教来的清水村,一晃在这也干了十多年了,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年轻教师,就是我。
“我希望你们也能拍一拍其他教师,他们比我年长,扎根在这里的时间更长,有些老师其实普通话说的都不利索,但富民中学能办这么多年,一直坚持接受学生,都是他们和校长的功劳。”
“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向他们学习。”
张校长捧着搪瓷杯,老脸一红,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这么小的孩子,不上学能干什么,读书改变命运嘛。”
杨思楠笑眯眯地看着他,没说话。
读书改变命运。
这是一句谁都能说的出口的话。
但只有少部分人在为这个目标十年如一日的努力着,奔波着。
叶嘉安静的听着,手中记录不停。
这是他们来这里的第一次谈话,唐秋风在拍摄,他在记录,小小一间狭窄的房屋,灯光昏黄,外面是滂沱大雨,屋内却坐着两个不平凡的人。
他其实无法想象,一个女性,在十几年前那样的环境下,毅然决然选择支教山村,究竟经历了多么大的阻力,又克服了多少困难。
这十几年来,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想过家。
执炬行于莽原,同行者追光。
或许这就是郝悦不远千里,也要来这里拍摄节目第一期的原因了。
总要有人,记录下他们波澜壮阔的人生。
……
来这里的第一晚,大家并不疲惫,畅聊到了大半夜。
后半夜才各回各屋。
叶嘉和彭明明住一块,现在条件复杂,没法洗澡,两人轮流去水房打水,热水兑凉水,擦了擦身体,换上干净衣服,再准备休息。
临睡前,彭明明躺在床上,手机在床头充电,他难得想着事情,有些放空,余光瞥见叶嘉要出去,立刻笑道:“怎么,跟你那位什么哥报平安去了?”
他笑嘻嘻的,朝叶嘉挤眉弄眼。
叶嘉有对象的事不是秘密,组里人都知道。毕竟这一路叶嘉的手机隔三岔五就要响一响,对面那头的男人很有耐心的问他到了哪儿、身体怎么样、难不难受。
腻歪的很。
偏偏又像是知道他们所有行程,总能在下飞机、下火车、下车的第一时间,打过来‘查岗’电话。
叶嘉穿着蓝色睡衣,悠悠瞥他一眼,细白的手腕拿着手机,特意披了件外套,看样子要煲电话粥。
他头发有些潮,刚洗了头,这里没吹风机,只能等自然风干。
黑的眼、白的肤,高挑清瘦的身段,有种不合时宜的好看。
彭明明心里暗叹,这样是他对象,他也不放心。
叶嘉低声对他道:“我待会儿回来,你先睡吧。”
“南边走廊信号好,”彭明明道,“杨老师说那边打电话不卡,你去吧。”
叶嘉朝他比了个“OK”,轻手轻脚的关上门,离开。
下着瓢泼大雨的无月之夜,灯一关,四处黑的看不清手指。
叶嘉开了手电筒的灯,走到南边走廊,这里没住人,挨着教室,富民中学的教室是一排排平房,每排四间,一共三排。
正前方就是操场。
操场中心杂草丛生,跑道也是黄土路,此时被雨水泡的泥泞,叶嘉手机的信号终于艰难的恢复成三格。
也就是同一时间,无数条信息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