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第5章

寒无见看着眼前病未愈的孩子,眼神中闪烁着一种不符年纪的狂热,那是对权势的渴望,类似的眼神他在谢庭和阿余眼睛里都注意到过,只是后二者如今都已掩饰得很好。

寒无见写了,落笔。谢兰因举起来对着一线天光看,似乎要确认他没有写错。谢兰因偏头,发现寒无见也在看自己。

他恐怕有很多疑问。谢兰因想。但这都无所谓,谁都会想问问€€€€

寒无见搂住谢兰因的腰,把他按进怀里,道:“兰因,听着,我不希望你成为你父辈那样的人。”

谢兰因不屑地扯了扯唇角,想,真可惜,我已经是了。

他生来就是要成为那样的人的。

颜虞渊把布局图看了,似乎很满意。他弯腰凑近寒无见,寒无见偏开脸,看向旁边的谢兰因。

颜虞渊注意到谢兰因,道:“都出来了,让人带你弟弟下去洗洗?脏的跟个垃圾堆里拎出来的猫崽一样。”

“不了,”寒无见伸手,“兰因,过来。”

谢兰因走到寒无见身边,被寒无见用手摁进自己怀里靠着。谢兰因隔在寒无见身前,抬眼直视颜虞渊。

颜虞渊自讨没趣,他道:“你最好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说罢他出去议事了。

寒无见拿起水盆里浸过药的手帕,擦了擦谢兰因的脸,摸了摸他的头问:“冷吗?头还晕不晕?”

谢兰因挡开他的手:“还好。”

是夜,大雪吞没了地平线。雪片擦着帐篷,北风呼啸而过,火把也驱散不开浓稠的黑暗。

谢兰因蜷在一角,吹响口哨,风声中并不明显,一只苍鹰滑下,停留在他腕侧。

“什么人!”一个士兵冲出,谢兰因在他来得及发出第二声之前手刀砍在他脖颈处,士兵重麻袋一样倒下。

谢兰因抽出匕首准备以绝后患,手腕被人捉住,他抬脸,是寒无见。

寒无见冲他摇摇头,他以为又是寒无见的妇人之仁,寒无见让他回帐篷,他背过身的一刻,听见了地上那人脖颈遭扭断的声响。

寒无见拉着他回营帐,并不问他干什么。寒无见的手热热的,甚至有些出汗。他很紧张。

一队巡视兵走过,寒无见抓着他躲到帐篷后,低声:“我们要有一匹马才行,你等着,我去。”

谢兰因拉住他:“不行,他们戒备森严,最好是等到他们出兵……”

一支利箭裹挟着风声而来,谢兰因侧过匕首抵开,黑暗里擦出一星火光。

寒无见挡在谢兰因面前,颜虞渊收弓,道:“寒将军大半夜,不在自己帐篷,原是在这里和弟弟闲聊。”

寒无见没空和他废话:“放我回大魏。”

“我很乐意相信你,”颜虞渊再抽出一支箭,对准寒无见的眼睛,“但我有相当理由认为你们掌握了我北狐的军事情报,驻地方位。”

寒无见眼睛一眨不眨:“你可以杀了我,放我弟弟回去,他什么都不知道。”

谢兰因攥着匕首想行刺,被寒无见牢牢拽在身侧,寒无见挡在他面前。

“也可以。”

颜虞渊说着,偏动箭头,利剑擦着寒无见耳根飞了出去,在雪影里失去踪迹。

寒无见望着他:“你不杀我?”

“对,”颜虞渊道,“我是真的很欣赏你。”

“谢谢,应该感到荣幸吗。”

“等我击败魏军也不迟。”颜虞渊挥手,“送二位回房休息。”

寒无见回了一次头。他并不是很理解,颜虞渊究竟是什么意思,停战只要求把他送过来,却又三番五次放过他。如果说前面还有军事图的事,那么现在自己应该是毫无利用价值才对,他不应该继续抱有能够招安自己的希望。

被关起来后,谢兰因比想象中要镇定得多。他们进来后,寒无见始终紧握着谢兰因的手,生怕后者意气用事冲出去。

进了帐篷,谢兰因把手抽了出来,坐到铺开的毛毡上,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寒无见在他旁边坐下,重新握住了谢兰因的手。谢兰因手很冷,寒无见倒是暖起来了。谢兰因不想这人总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紧抓着自己不放,归根结底他们是有着对立立场的人。但他想了想,也没有把手再抽出来。

外面传来动静时夜已很深了,应该是寅时,寒无见反应很快,他伸手握住了谢兰因的匕首,挡在谢兰因跟前。

谢兰因也醒了,想说什么被寒无见制止。寒无见道:“你不要乱动,我去看看。”

门口兵卫已被解决,两个黑衣人冲出来,脸上罩着面具,是大魏风格,但不是正统军装束。几乎马上,寒无见得出结论,荣安王死士。

“世子!”他们望见兰因,行了一礼,看向寒无见,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还是另外一人上前一步,快速道:“寒将军,往左径走百步有一匹马,您带着小世子先行离开,我们殿后。”

寒无见知道不是问话的时候,快速答应:“好的,你们也一切小心。”

“多谢将军,我们世子就托付给您了!”

寒无见点头,抓紧谢兰因的手,赶到他们说的目的地,解下缰绳,拉着谢兰因坐在自己身前,驾马往不远处森林奔去。

他之前带兵在附近做过侦查,只是颜虞渊还没有驻地到此,对附近一带还留有印象。

身后传来追击的马蹄声,一支支利箭穿刺而来,马儿受惊,寒无见差点拉不住它,还好他稳重且骑术强硬,生生控住方向,调转马头往前加速前进,将后面人甩开。

进入密林深处,寒无见硬生生将马停了下来,谢兰因心生疑惑,刚要问他做什么,寒无见松开缰绳从马上倒了下去。

第7章 牵制

寒无见脱力,晕倒在林间草地上。

谢兰因下马,把马系在一旁,费力把寒无见抱起来,摇晃他,手上沾了一手粘稠的血。寒无见后肩膀上扎了一支箭,并没有穿透,但是扎进了他未愈的旧伤,伤口裂开了,淌了大片血。

寒无见努力睁开眼睛,握住谢兰因的手,看了看他手心沾的自己的血,有气无力道:“还好,血色正常,应该没有来得及涂毒。”

“怎么办?”谢兰因抬着手问他。

箭簇从他肩膀下斜穿了进去,没有穿出,但也刺入极深,恐怕已经伤及心脏。

寒无见看着面前也才半大的孩子,恐怕和自己一样,都是头次经历这种生死不明的状况。

“帮我把箭拔出来。”两个人半跪在地上,寒无见躬身前倾,额头抵在谢兰因肩膀上,“快,不要犹豫,否则箭头尾部过宽拔不出来。”

尽管如此,谢兰因第一次用力就没能把箭拔出来,正如寒无见意识到的那样,尾部阻力太大,谢兰因不得不拧转箭头,才把它拔了出来,血溅到了谢兰因侧脸。

寒无见浑身发抖,用牙尖死命咬住了谢兰因的肩部衣料,才不至于叫出来。

谢兰因撕下衣片,快速帮他帮他绕胳膊绑住伤口,抑制血流的速度。

结束了。谢兰因抹了一下侧脸,微扬头,寒无见全身重量都抵在了他肩上,懈了全力一般。

谢兰因盯着头顶的星空看了会儿,天似乎已经要亮起来了,光线被过滤成某种含糊的蓝灰色,天空像是混沌肮脏的冰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一会儿了,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有白昼也没有黑夜。

“我没拿金疮药。”谢兰因道,“你不会是要死了吧?”

寒无见动了动,道,“好巧,我也是。副将提醒过我很多次了,我老是会忘记。我总以为多带一支箭簇都比塞一瓶金疮药要好,毕竟沙场刀剑无眼,你总不能一直祈祷它只是射中你的肩膀,而不是。”

他抬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吞咽了一下,重新把额头靠在谢兰因肩膀上:“€€€€致死。”

谢兰因道:“我欠你这个人情。”

“什么人情?”

“你这箭算是为我挡的。”

寒无见哑然失笑,他道:“有什么欠不欠的,照顾你是我应该的。我们之间本没什么好计较的。”

“说的你好像愿意为我去死一样。”谢兰因偏开脸,迅速转换话题,“你知道你死了我没法和你的家族交代。”

寒无见愣了片刻,道:“没人知道我活着出来了。你告诉他们我死在北狐军营里就好。”

谢兰因道:“少说这些废话了,你起来,我骑马带你,你告诉我方位就好。”

这次换作寒无见在前方,谢兰因在其后拉拽缰绳。寒无见以手按住伤口,笑了一下:“你骑术还不错。”

“没你那么好。”谢兰因道。这是诚心,他从来不需要夸大其词言不由衷的夸赞。

寒无见道:“没事,你还小,我小时候可没你这么勇敢。”

“……我很快就十四了。”

好一阵寒无见没有吱声,谢兰因都以为他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只能通过说话拉扯他残余不多的意识。

他们在绕出森林后不久望见了微弱的火光,本以为是大魏军,颜虞渊捂着肩膀从马上摔了下来,双方都望见了对方。

紧跟着后边才是真正的大魏军。领兵的刘将军一眼看到寒无见和谢兰因,面色焦急:“寒将军,您没事吧?”

寒无见有些说不出话来,谢兰因道:“他受伤了,需要尽快得到医治。”

刘将军道:“好的,只是,二位是否有看见可疑之人过去了,此人是北狐族王子和军事统帅,我们追击他到此处,大雪中失去了踪影。”

谢兰因刚要说,被寒无见捏住了手腕。寒无见虚弱地冲刘将军摇了摇头,道:“恐是逃远了。”

这里脚印纷沓不清,刘将军不及辨认,与他作揖,领兵往前继续追了,留下几个小将带二人回去。

谢兰因什么也没再说,也许他一时间没想清楚为什么自己要听寒无见的话。

寒无见考虑到局势变化的急转直下,谢庭起兵谋反的可能性恐怕不日便要成为现实,谢余就算顺利登基,也怕是难以抵御。留下北狐颜虞渊,也就多一股牵制谢庭的力量。

再者,某种意义上,他同样觉得颜虞渊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他要死,也应该战死沙场,而不是彼此互相的阴谋暗算。

寒无见回了一次头,颜虞渊靠在一棵矮树上,正透过雪间残枝看他。

李暮退出去,把门带上。御书房变成了一个昏暗洞穴,谢余把朱笔搁了,折起密件,放在案台上唯一一只金盏上烧了,位置爬得再高,节俭朴实的习惯实在很难改。

宫廷总管李高上前一步,帮他把折子理整齐,“平北大捷,北狐退军关外。朝中有一半的人要求封赏,二皇子。”他顿了一顿,问,“陛下今儿还是在御书房用膳吗?宫里头二位娘娘怨声颇多啊。”

“赏?这必定要赏。”谢余偏头,半张脸被盛起的火光照亮,很快湮灭在黑暗里,“我记得二哥的儿子,是叫兰因吧。真是令人难忘的名字,这一晃也十多年过去了,听说他是和阿见一起回的营……今天还在这里用膳,告诉贵妃娘娘,朕明天去看她,你额外拿点甜糕,阿暮喜欢吃。把密旨放出去,许将军额外需要一份。”

“是。”

寒无见在夜半时分醒了,喉咙灼得像吞了一团火焰,胸膛难受得似有千钧重压。大夫撑开他的眼皮,大团的光亮涌进来,他像被刺痛一样蜷缩起来。

“醒了。”臃肿的大夫擦擦手,把医用刀具丢进铜盆,里面还浸了大片染血的细布。

大夫的学徒站在一旁记着手札,老大夫道:“这已经是第三回了,再有下回,不用来找我,因为我不治死人。”

大夫离开了。副将在床边紧张地守着他,冰冻三尺的天气,他急的满头大汗。他问:“将军,您感觉怎么样?”

疼痛,在所难免的疼痛。寒无见任由自己盯了一会儿帐顶,一寸寸收回涣散的意识:“像做了一个梦。”

“您吓死我了。”他道,“你流了好多血,幸好您挺过来了。”

寒无见问:“兰因呢?”

“谁?”

“和我一起的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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