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究竟是踩空了还是他自己倒下去的,一个侍卫正尝试把寒无见从地上抱起来,紧张得看着谢余:“陛下,寒大人晕过去了。”
“给我。”谢余伸手环过寒无见的腰,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看了侍卫一眼,冷目,“愣着做什么,叫太医。”
宫女净手点香,换了更宁神的药香,烟雾缓缓流下绿釉莲台博山炉,在凝水的玉碟上缭绕升腾。
太医搭了寒无见的脉,又探了探他的脖颈,按了按心口,寒无见睁眸一口血吐在痰盒里,喘着息叫了两声“兰因”,重新昏睡过去了。
谢池微侧目,重新把目光落回手中的棋子上,落在一处空缺,堵住了白子汹涌的气势,“我说陛下怎得不来找我了,原是无见弟弟找回来了。”
“这是哪里的话。”谢余转攻他处,眼里攒着一点晦暗不明的笑意,“不过这几天稍忙些,想着得空一定是要来见阿姊的。”
谢池识时务的笑,屋里又传了点动静,寒无见在榻上碾转,隔着珠帘也能望见他半张脸上的薄汗,嘴里喃喃不清。
太医躬身出来,跪下行礼:“陛下。”
谢余略一抬手:“您老请起,但说无妨。”
“禀陛下,寒大人余热不散,根基又差,只好将养着,也不大好用药。”
谢池道:“怎么不好用药?你不过给他配些温和的汤药配点滋补的丸子,说到底是他体性太寒。”
太医道:“公主此言有理。只是此前李太医已经试过了,不过出去吹了点风,便又成这样了。”
“他那是去哪里了?”
谢余在旁淡淡:“带他去王府验了个尸。”
谢池便知道不必再多问了。她面色转得很快,叹息一声,装模作样道:“看来他是魔怔了。也不难想的,他一向是这个性子,见不得生离死别,偏偏还要往战场送。”说的寒无见,又转到谢兰因身上去,她抬了抬袖子,“想着那么好一个孩子,养这么大了,年纪轻轻的说折就折了。”
第84章 亲密
谢池没有孩子,如果有,估计也就略小谢兰因几岁,她嫁的早,丈夫死的也早,不过她也没那么惋惜。皇家人讲究的就是一个自知之明,相对于别人而言,也不要自作多情,也许侧面看起来甚至是有点薄情的,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谢余倒还挺了解他这个姐姐。
“阿姊是个热心肠,不然兰因的丧事就交予你来办?”谢余浅浅笑着,看不出利害的模样,想支给她一个烫手山芋。
“这哪里是。太医署的事就够我忙的了。”她不傻,自然不想接这个烂摊子,“再说,江太医觉得棘手的事,阿见这梦魇,我觉着自己倒是可以看一看的。”
谢余冲她温和地笑:“朕替阿见谢谢阿姊,那边是,有劳皇姊了。”
“陛下客气。”谢池站起来,虚虚行了一礼,“听闻陛下近日在商议军队重整,事务格外繁忙,能为陛下尽份力自然是谢池的荣幸,只盼着陛下不要忘了这份情,不时来看看我这个孤家寡人便好。”
这哪是真要他来看看她,不过借着一张浅薄的感情牌敷衍着打罢了。谢余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莞尔笑笑。
“这是自然。阿姊和母后对朕一向是甚为亲厚的,朕怎么能忘了阿姊这份情呢。”
谢池也笑笑。
太医和谢池先后离开。谢余挥挥手,其他人也都下去,把门带上。谢余仰头靠上高椅背,抓起一本政策纪要打开盖在脸上,闭目养神,窗外还未停歇的蝉鸣落进耳里,被放大了一般,人声去远,它们反倒盛烈起来了。
到底谁算是孤家寡人呢。
他把书取下来,合好,扣回桌上,站起来,撩帘子走进里间,室内只泼了凉水擦了,寒无见的身体不宜在室内放冰。
谢余就着榻边的矮凳坐了,望着床上呼吸一轻一重安睡的人,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放松。
“所幸朕还有你。”谢余注视床上人熟悉的面容,低头凑近他,只差毫厘就能触碰到他的唇,两个人的气息一点点交缠融合,“你知道我赢了。”
寒无见似乎还是老样子,从小到大在他记忆里都没出现过什么偏差,除了这次有些超脱掌控。他还是安静的样子讨人欢心些。
“那么这一切就算是结束了。”谢余低声自语,伸手拂了拂寒无见落在脖颈边的一缕发丝,刮蹭寒无见的侧颊,“但是你真的有那么不高兴吗。”
日薄西山,寒无见醒了,从床上爬起,侍女上前为他撩起头发,用擦香的玉梳为他梳弄,捧着温水打湿的锦帕擦拭他的侧脸和脖颈,他眨了眨无神的眼睛,没有拒绝。
内侍们上前,把沐浴待换的层叠衣物举过头顶跪到了榻前,为首人挽着拂尘,姿态恭敬万千:“寒大人,陛下召您承泱宫用膳。”
似乎过了好一会,寒无见才听明白了,他转了转脸,推开侍女:“有劳公公替我回话,无见身体不适,恐不能行。”
内侍又婉言劝了两道,寒无见态度强硬,又不能对他用强,内侍退下。
不多久,两扇门打开,一张朴实矮桌抬了进来,随同捧着红底漆金盒的侍从,一连十几人排到廊下。
谢余把扇子搁窗边书案上,侧着脸笑:“是不是朕把你惯的太无法无天了,一再喜欢抗旨。”
寒无见发觉谢余回来了,扭动有些僵硬的手腕,他刚刚换了一身白衣素服,淡白色长发带堪堪挽住头发,想强行下床给他行礼:“陛下万安……”
他腿脚摔下阶的时候撞伤了,他自己竟没有十分察觉,踉跄了两步,侍女已经皆数退开,寒无见扑进了谢余怀里,谢余想揽住他,寒无见最先松开,宁愿摔到地上,疼得轻“嘶”了一声。
谢余拧眉,很快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拉起寒无见,寒无见低着头,无精打采:“多,多谢陛下,天色渐晚,无见想自己也应该告退了,不打扰陛下用膳。”
“你要去哪里呢。”谢余叫住他,言外之意,他还有哪里可去。
寒无见其实是想去王府。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出来,他没有吭声。
一个很会看眼色的领头内侍弓着身笑岔道:“寒大人,陛下这忙活了一天了,先前只随便吃了点粥面,拒掉了两位娘娘的请托,捱到现在都是为了和您一道用膳,还要跟您商议庆功的事呢。”
“庆什么功?”寒无见迅速问他,脸上有了点起色,像是被激怒,“为谁庆功?陛下是这么觉着的吗,多谢陛下厚爱。恐怕无见无福消受。”
他想走,不出意外被拦住了。谢余摆手,让人放了几道菜,然后其他人都退下去。
门掩上了。谢余道:“朕不喜欢你对朕态度这么僵硬。”
“那陛下希望我怎么做?”
寒无见闭上眼睛,复睁开,看着谢余向自己走来。
“叫我阿余。”
寒无见望着他,始终一言不发。
“你经历这些,其实我完全是可以理解的。”谢余有些痛心地看着他,“但是我给你时间不够长吗,还是你学不会放下?”
寒无见蓦地红了眼眶道:“你不该杀他的。”
“你守好自己身为臣子的本分。”谢余道,“我是你的君主。你没有权利来要求你的君王应该怎么做。”
“我已经不是你的臣子了。”寒无见像是提醒他,“我也没有权利再唤陛下的近称。”
“朕给你权利。”
“我不需要了。”
谢余费劲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对你有那么好吗?”谢余声音柔和了些,用了极大的耐心,“他逼迫你,甚至侮辱你,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野心极大,活着的时候一心只有权位和欲望,利用你的心软。他死了难道不好吗,他完全就是在强迫你你知不知道?!”
寒无见等了一会儿,等他完全说完,没有再继续,寒无见平淡道:“他没有利用过我。他是无见血缘之外最亲近的人了。”
谢余反笑:“那我呢。”
“陛下自己觉得呢。”寒无见望着他的双眼,眼圈蓦然红了,“你骗我。你说你不会杀他的,你知道我很相信你,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在那之前你是父亲之外我最值得托付信任的人。我觉得自己首先不能背叛你,但是你先背叛了我。或者说你其实也从来没有信任过我,不对吗。”
“对,所以你也是一直都知道对吗?”
寒无见点点头,想笑,但过分苍白的脸只是凑出一个难看的表情。
“你其实也没有多想见到我,不是吗?你觉得阿暮的死是我造成的,你一边不喜欢我,但又因为各种或利益或感情的原因无法将我舍弃,既然大家在一起都是这么令事情难堪,与其相互折磨,还不如主动离开。”
“好啊。”谢余点头。
“你想的都挺对的。你其实也很不满我许久了吧?你如今终于说出来了?你觉得自己很委曲求全?你觉得自己忍受折磨,为了我?你以为我看不见你跟谢兰因的卿卿我我吗,你们两个在床上,抵死纠缠,怎么,他令你感到非常满意吗?你现在是一丝羞耻心也没有了,和他苟合在一起,他和你应该是什么关系你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你现在穿成这样,一身素白,是想为他去守孝吗!”
“随便您怎么想。”寒无见低眼,“我已经不打算在意别人如何看待我的了。我也无可辩解,我只想兰因他……”
谢余拽过他的手腕,用力将他前拽,另一只手捧在他后脑,摁了上去,吻住了他的唇,寒无见惊骇地睁大眼睛,去推弄他的胸膛。谢余将他半抱起,摁到书案上,搂着他的腰身在他唇边流连,然后滑下他仰起的脖颈。
寒无见用力抓着他的袖子,整个身体绷起,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你赐死我吧。”
“又在说什么胡话。”
“谢兰因谋逆不轨,我是他枕边人,同罪当诛。”
谢余强硬抬起寒无见下颌,“没人教你在朕面前别提别的男人的名字吗。”
“我不是陛下的后妃。”
“只要你想,你是谁都可以。难道阿见不是朕最亲密的人了吗?”
寒无见的眼尾已经浸得红湿,他的视线落在窗外一树落败得差不多的荼蘼架上,轻声,努力把颤音压到最低,“太晚了。”
谢余放弃了对他进一步的侵犯,把他落下肩膀的衣服往上裹了裹,用力把他箍进了怀里。寒无见长时间心力交瘁,大病未愈,又除了药物滴水未进,实在挣不过他,被他抱在怀里,胸膛滚热。
“你竟然要做到为他殉情么,”谢余抚摸他的头发道,“你会做这么轻率而毫无意义的举动吗。”
寒无见泪落涟涟,道:“我只是不堪受辱。”
谢余松了手,恢复了平素从容与镇定,“你知道我真的很不想看见你这个样子。”
寒无见阖上眼:“那便不见了吧。”
作者有话说:
女神节快乐~
第85章 林伯
谢余并没有禁寒无见的足,只是他出门,总会跟上几个人,甚至不会隐匿在黑暗处,而是相当直戳了当得尾随其后,腰间挎刀。
寒无见去了原先李暮居所,门房已经不在了,林伯在扫小院子,布有轻微裂纹的木桶放在一边,灰布盖了一边,已见干涸了,但布置仍是整洁。
寒无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犹豫不决。
林伯望见他,出声问:“寒大人是来拿昔日存放的东西的吗?”
倒也不是。寒无见抬脚走进去,道:“对不起,林伯,我只是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
林伯放下扫帚,拍拍衣摆,直起腰给他让路:“您进来坐吧,我给您温茶。听说您被人挟去,回来病了一遭。您喝得惯杂茶吗?”
寒无见道了一声无碍,略向他低了头,十分谦和,“有劳。”
看着林伯倒茶的身影,感觉似乎一如从前,并未过去多久,林伯还是老样子,恭敬,但腰板很直挺。
林伯从来不是会阿谀的人,刚开始他似乎并不是很欢迎寒无见同李暮一道,也许是老人对某些灾厄的直觉预见。但李暮的事情发生后,他却几乎是唯一应该责备却没有怪罪寒无见的人。
寒无见对他感到由衷的敬佩与亲切,他很想跟他说点什么。
“您怎么知道我病了?”寒无见问他。
“是李公公说的。”他与李高是老相识,都是李暮族人,“陛下来这里时,会放他与老奴叙叙旧。”
“陛下经常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