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宫里,你看到的一直是我。”顾影道,“我擅作主张,带你出来疗伤了。”
一些隐约的记忆缓慢拼合在一起,寒无见感到身心具痛。
“是你救了我,谢谢你,顾影,但是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这是什么地方,你把我带走多久了,兰因呢,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寒无见有些不理解,他不清楚兰因怎么样了,难道是正受围困?囹圄之中,顾影却把他带走了,顾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时无法想通。
寒无见摸索着下床,顾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沉默一会儿,在他换好鞋子时道:“陛下没事,你放心。这是一户小院,我先带你在这里养伤,你伤得太重了。”
寒无见立在那里,环顾四周,仔细咀嚼他的话:“究竟发生什么了?”
“你被谢辞抓了,他把你囚禁起来,对你施予酷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谢辞私下拉拢我,说你已经投靠他,我没信。”顾影看着寒无见的侧影,“我觉得你不会背叛陛下,投靠谢辞这种卑鄙小人。这也让你受尽苦头,我最后是从水牢里找到你的。外面已经变天,事态杂乱,你又伤得很重,所以我先带你出来疗养。”
寒无见低头思索,顾影没有说谎,他的神态和语气都是如此坦诚,何况他一向不会骗人。
“我,我感觉心里有些乱,”寒无见也想到了谢辞施压给他的话,说要他承认谢兰因弑父之类,他并没有答应,谢辞便开始了挑拨离间,“我感觉自己已经好多了,我想回去。”
“你想回宫吗?”
“我想见兰因,”寒无见慢慢转向门口,期间他在窗口方向略一停顿,“我有些事想知道,也许能说清楚。”
“你想问他什么?”
寒无见没有说话。顾影在床畔起身,叫住他:“谢辞说的话并不是全然不可信的。”
寒无见停下:“你说什么?”
“我听见你昏迷时候的梦话了。”顾影坦白,“你一直很害怕的事,害怕他把你送给自己的皇叔。”
寒无见垂目打量自己的手指,张开又蜷起,听顾影犹豫地继续:“他当时为形式所迫,不能激怒谢辞。谢辞只要找一个能逼宫的借口,什么都好,所以他的要求最好都顺着答应。陛下可能想暂时把你送过去,后面再接你回来,他也没想到他会那么对你。”
寒无见道:“顾影,你一般不会撒谎的。”
“是的,我承认上面大部分都是我的推测,你自己想想也能想明白的。”
寒无见摇摇头,道:“我不要推测,我想我还是当面问问他更清楚。顾影,这些日子我很感激你,未来我会想办法报答你的,接下来的事就不必你再替我操心,我自己去找他,我要亲口看他自己说。”
“可是是我亲眼看见他写给谢辞的旨意!”
寒无见脸色苍白,听着这话差点站立不稳直接倒下。顾影追上去,寒无见想避开他,下意识简短地说了两句“不可能”,一头撞在了门框上,跌倒在地。
他伏在门槛上,用手指摸着门槛再扶上门框想爬起来,被顾影一把抓住手腕。
“你的眼睛,”顾影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挥动,“你看不见了?”
寒无见别开脸,拉下他的手,失意非常,“还好,没事。”
顾影不容他拒绝,将他从地上拦腰抱起,寒无见只来得及“喂”了一声。
顾影道:“你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找陛下。”
寒无见知道争不过,任他把自己放回床上。顾影俯身查看他额头被撞出的红印,用手揉了揉,寒无见倒吸一口凉气,顾影说了声“抱歉”,帮他吹了吹,寒无见偏过头,把脸朝向墙壁。
“我先去帮你请大夫,是我的错,我没有考虑到你的眼睛的问题,他们下手太恶毒了。”顾影道,“至于陛下,等你伤再好一些我再送你回去你觉得怎么样,现在你就对自己好一点。我不会把门锁起来,但是答应我,我就去一钟茶的时间,你不要离开这里好不好?”顾影解下自己的剑,放进寒无见手里,“拿着这个。”
寒无见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把你的剑给我,你怎么办?”
“我很快就回来。”
顾影领着大夫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寒无见的身影了。简单安顿下大夫,顾影四处找他,发现他在院子里,剑鞘掉在地上,他左手持剑,右手垂在身侧,正不受控制地抖动。
顾影用尽全力以飞快的速度朝他奔过去,寒无见挥剑斩落槐树的枝叶,再换上右手,但右手很无力地没有接住剑柄,剑跌在了地上。
寒无见知道顾影跑到了眼前,讷讷道:“对不起,回头我会帮你擦剑的。”
他要走,顾影拉住他,寒无见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为了防止我逃跑,他们切断了我右手筋骨。从现在开始我是个废物了。”
第215章 画像
顾影把他的右手握在手里,他能感受到寒无见手指的颤动,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寒无见,失去右手,也就意味着失去握剑的权利,失去做将领的权利,寒无见该有多痛苦。
“幸好已经不用做将军了。”寒无见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你不用为我难过,这样也好,这样以后就不用再伤害任何人了。”
“可是他们会伤害你。”
“一个废人,他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顾影非常紧张他,蓦然把他抱进怀里,箍紧,“我会保护你的,我再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了,谁都不行,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守着你,一辈子。以前,我的命是世子的,从现在开始就是你的了。”
面前年轻男人炙热真诚的感情灼痛到了他。寒无见拍了拍他的臂膀让他放开自己:“没有人会守着另一个人一辈子的。顾影,不必为我,为主子,父亲或者任何别的人而活,为你自己好好活下去吧。”
夏知正在调停各人职务,眼尖瞧见一个人影闪过。
如梦穿着太监的衣服,低着头,端着茶水往御书房走,被夏知及时拦下。
“我的姑奶奶,你又在做什么?”夏知把她拉到一边,把她的茶端下来,掀开盖子闻了一闻,“你这是下毒啊,你知不知道他们会有人试毒的。”
“我假装这是已经试过的。”
“哪有那么容易,试毒工序复杂,而且见你脸生直接就把你抓起来,更别说让你见到陛下了。”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一年又一年,忍受折磨,”如梦恨恨道,“公公您知道,他害死了我姐姐,我好容易才留到寒公子身边得以接近他,他对寒公子却几乎不留情面,如今公子失踪已久,他只一味宠幸新封的美人,真是没眼看,一对狗男女,他还怀疑是公子自己逃跑的。你说得对,这样根本杀不了他,也许直接开门见山,把当日公子如何为他担忧的话告诉他,让他知道公子根本不会背叛他,而是失踪了,再借机杀了他更好。”
“你就省省吧,刺杀皇帝哪是那么容易的。”夏知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这样做风险实在是太大了,现在是什么形势,所有人都盯着他呢,你放心,他未来一定不会好死。咱坐山观虎斗不好吗,还能再享受一番,你姐姐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再说了,寒公子回来你还得照顾他是不是,可千万别把自己赔进去了。”
如梦犹豫地点点头。夏知让她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轻举妄动,让徒弟送她回去,自己换了新茶亲自送去御书房。
寒无见的事似乎有些眉目了,夏知门口听见他们谈话,一个人同谢兰因道:“城中有人说似乎看到过寒无见。”
“什么人,把他叫过来见我。”
“陛下放心,属下已经了解清楚了,不日便会带人去搜查。”
“现在就去。”
“这……属下遵命。”
“换常服,朕跟你一道去。”
门开了,夏知连忙装作不起眼退避到一边。这一切又被对面阁楼观景的公主收在了眼里,她放下眼镜,在画纸上添了一笔,道:“夏知公公出身微贱,原本是个搬花的,如今都能出入御书房不经时刻禀报了,可见古人云王侯将相本无种,在很多层面都是有寓意的。”
“他如今是近侍大太监之一,瞿如死了,份内之事大多分给他打理。听说他一直是谢兰因放在下面的眼线,但感觉谢兰因并不是真的多信任他,第二个瞿如罢了。”陈相因在旁评判。
“兰因连自己都不信,谈何信任旁人呢。”她笑,“这是他第一次走相反方向吧,没有去寝宫也没有去采薇殿找李美人,相因,你亲自跟上去,我要知道他都跟什么人见了面。”
陈相因道:“是的,公主,不过,我觉得他可能是去找寒无见。”
谢池略一思索:“对。你也跟上去看看,我怀疑无见跟谢辞在一起,兰因估计也想到了,寒无见很有可能跟他父亲一起倒戈,他才这么焦躁。这两天我谁也不见了,逢人问起就说我在我母后旧居抄佛经,别让那群人探到口风,问你就说不知道,你让煦华三更后来我这边一趟,不要超过三个人看见。”
煦华近日被特地接走教养礼仪,方便陛下随时召他入宫。因为谢兰因最近很忙,还没有时间想到他。谢池必须也抽一个空隙和煦华交代些事。谢兰因此番绝对不怀好意,这是个信号,他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幸好被寒无见的事拖住,她才得些喘息,早做打算。
她的顾虑陈相因也知道,遂道:“好,您最近少出风头,其他的事都交给我去办,您就放心吧。”
顾影一连几天找了好几个大夫给寒无见看眼睛,然后他才意识到不妥,这样很容易暴露行迹。他给自己和寒无见遮住面容,带着他换了一所住处,在京城南边,借口那边的郎中医术更高明,暗中想找机会带他离开京城。寒无见也不想以这幅模样去问谢兰因,至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瞎了,他现在举步维艰,只能先跟着顾影。
“我有一次做任务,被人撒了奇怪的粉末,跌进湖水里,被其他影卫捞起来,有个人就把我带到他那里,说这个大夫医术很好。当时我以为自己都要瞎了。”
两个人走在熙攘大街上,春光明媚,暖意融融。顾影一手拉着马的缰绳,另一只手牵住了寒无见的袖子,在人潮拥挤的路段,他干脆抓住了寒无见的手,握紧。寒无见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只好尴尬地让他牵着。
寒无见的眼睛被蒙起来了,头上罩着纱笠,防止被人看清面容,顾影则是戴上了面具,幸好楚地来的苗人很多,他们入城早就经过盘查,行装大多遮住面目,并无人生疑。
顾影在他耳边说话。寒无见耐心听着他和周围,听见什么感兴趣的声音就会问他,顾影就把看到的事告诉他,开粉白花的树(他形容了一下,还给寒无见折了一枝,立刻遭到了屋主大娘的斥骂,两个人仓皇逃出/寒无见说可能是海棠/顾影说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就验证一下),两只胖麻雀,赶车的农夫,街头浇水的妇人,摇着拨浪鼓跑过去的小孩儿,马路上的宝马香车,等等。他似乎比以前开朗了,还会笑起来,在寒无见面前就像个孩子。他甚至会主动说起自己,虽然大多是他做任务的事,杀人,受伤,再杀人,和对杀人的思考,他并不是毫无自己想法的。
“我觉得剑,主要是用来保护人,为了保护人而先去杀了所有可能具有威胁力的对方,似乎是不明智的。”
寒无见道:“你说的对,难免矫枉过正,但大多数人还是很信赖斩草除根的安枕无忧吧。”
顾影忽然不接话了,他停住了,寒无见直觉他在看一个方向,顺着人声鼎沸处他转过脸,问顾影:“怎么了,那边是什么事?”
顾影道:“没什么,一些人在贴画。”
“什么画?”
“嗯,等会儿再告诉你。”
“江洋大盗还是采花贼?”寒无见笑。
“可能偏后者,我觉得,”顾影道,转脸看他,微微笑了,“离得很远,我没有看清楚,只是凭空觉得他很俊美。”
两个人离开了。另一边,官兵正驱开人群,把寒无见的画像贴在花树下最醒目处。
第216章 亲吻
谢兰因一剑砍断了屏风。
没人。
影卫进来时候,房间里已经布满了剑痕。
谢兰因冷酷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我知道他就在这里。他跑了,他为什么要躲着我,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影卫道:“陛下,可能还没走远,厨房埋在灰里的碳火还是温的。”
谢兰因攥紧手指,又松开,反复几次,他往门外走,侍卫见他神色冷峻异常,都不敢和他禀事。
忽然,谢兰因看见两个人,一个带着面具,另一个人带着纱笠,他激动的难以言喻,抛下众人快速追上去,一把掀开了对方的斗笠:“我就知道是他把你带走了!”
对方震惊望着他。不是寒无见。
谢兰因再揭下旁边男人的面具,也不是顾影。他们是苗人。
谢兰因感到非常愤怒,他扭头就走,影卫追上来:“陛下?”
谢兰因冷道:“从今天开始,城内不许再戴任何遮掩面目的装饰,所有戴面具纱笠的人都要二次盘查,女人也要。”
寒无见端坐在桌前,白纱蒙住了眼睛,影子在他手心啄食,扑腾翅膀跳到他肩膀上,用脑袋到处拱他,转眼又扑到窗口,消失了。
寒无见拍了拍肩膀,理平被揉皱的衣服,顾影站在门口看他,他穿着白衣裳,像一捧新出的雪,还泛着微光。
顾影对着他的侧影看了好一会儿,才敛息静气走过去,发现他手里握着笔,问:“感觉怎么样?”
寒无见把笔放回桌上,把头偏向顾影声音传来的地方:“好多了,多谢你的照顾和关心。”
他声音淡淡的,并不是多么高兴,只是和顾影说话才会故意压下声音里的忧伤。顾影知道,自从上次听到亲眼所见圣旨的事,他就一直很难过。
“眼睛呢,”顾影问,“我看你手里握着笔。你要写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