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第163章

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身为地道的京都人,我们必须习惯冬天的反复无常,习惯他的潮湿阴冷,寒意似乎浸在骨子里,丝丝缕缕,带来持久的、不能磨灭的疼痛。

一枝梅花横在窗前,裸露出淡蓝色的影子。

寒无见睁开眼,盯着头顶的盘龙织物看了好一会儿,才在熟稔的感觉之后缓慢意识到那是什么。

身边坐着一个人,那人似乎停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什么响动。寒无见努力吞咽着喉间酸涩的异物感,等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确实能够发出具体的声音了,他问:“我死了吗?”

“你,没有。”一个很干哑的嗓音回复他道。寒无见几乎一时间没有辨认出他来。

谢兰因扶他坐起来,拿软枕垫在他腰后,又顾自帮他理了理散落在肩头的头发。寒无见静静看着他,谢兰因像是老了十岁。

“我以为我是在地府。”寒无见几乎带着一种单纯的困惑在问他。

“你没有,”谢兰因的声音很沙哑,他看着寒无见熟悉的、自然又温和的神情,突然眼泪就那么涌了出来。他用力把寒无见拥进了怀里,“你没有。”

第260章 让它过去

寒无见毫无准备就被他抱进了怀里,谢兰因瘦了,但力气还是那么惊人,寒无见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也不挣扎,就由着谢兰因抱。谢兰因用力按在他后脑的手颤动起来,整个身体也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一边哭一边发抖,寒无见看得出他也很难受,但他就是不放手。

门开了,太医走了进来,看到谢兰因抱着寒无见,表情由惊讶变成惊喜,他们看了看寒无见,又去看谢兰因,似乎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跪下来请脉还是道喜。最终似乎认为还是前者比较重要,遂斗胆上前请安。

谢兰因发现太医来了,努力克制自己,但仍然显得很激动。寒无见和太医说了什么,他已然听不进去了,他心里眼里都是寒无见,但是寒无见把手抽了出去,寒无见下床了,他也跟着站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醒来日已西斜,纱窗上的梅影已变得十分寡淡,宫灯在罩子里安稳地灼烧,谢兰因快速爬起来,头剧烈头疼,他捂住额头,夏知上前请示:“陛下?”

“无见,寒无见呢?!”谢兰因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夏知快速道:“陛下稍安勿躁,寒公子已经大好,是他听闻您不眠不休照顾他一连几日,深受感动,特令我们不许叫醒您,让您好好休息。他现正跟国师大人一起,商讨调养身体的事呢。”

寒无见同徐瞎子在花圃小径上漫步,积雪零星下落,他抚了抚肩头:“说起来,真没想到最后还要被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说这救命之恩,我到底该不该谢?”

寒无见话里有深意,徐瞎子打马虎眼避开:“这都是陛下的功劳,您昏迷不醒这些天,一直是他寸步不离地照顾你,有时竟是一连三日三夜不曾合眼。真是叫人唏嘘。”

“是啊,我睡了不过七八天,却已经感觉是上辈子的事,他竟有些陌生得叫我认不出来。”

“哦,哪些方面,比如?”

“他从不信鬼神,转眼却毫不避讳地封了你一个国师之位。”

“寒公子这是不信我瞎诌的那些经历咯?”

“哈哈哈,我只觉得你眼熟可亲,是个有趣的人,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谁说不是呢,”瞎子也笑起来,“话说回来,我这国师之位全靠仰仗您。陛下是爱你心切,所谓病急乱投医,生死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轻信的。谁叫我运气好果真把你治好了,这国师之位也是我应得的嘛。”

寒无见提了提积雪里的石子,道:“这又有什么益处呢,到底不过是白来一回。”

这话更像是感叹。徐瞎子摇了摇扇子,道:“您放宽心,天底下没有什么病是不能治的。”

“心病呢?”

“您确定是治你自己,而不是陛下?”他也感叹道,“自古心病难医啊。”

寒无见脱下斗篷给宫人,转身正好看见谢兰因往这边来,谢兰因也换了一身着装,头发用冠束起,没有刚开始那么乱糟糟的了,因为消瘦,他原本就凌厉的五官看上去更加深邃了,但他眼睛还是肿的。看到寒无见,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冲上去将他揽在怀里的欲望,他脱下斗篷的身躯看上去是那么单薄。

谢兰因也把外披脱了,期间一直看着寒无见,寒无见在他说话之前便道:“劳您再留我两天养伤,我去侧殿。”

谢兰因跟上他,寒无见问:“有什么事吗,陛下。”

谢兰因似乎有被这个称号刺痛。

“你想留多久都可以。”谢兰因说完,寒无见转身要走,谢兰因又拉住他,紧张不安地有些过分,“我们一起用膳,”

“我用过了,”寒无见委婉道,“之前同国师大人下棋,顺便和他一起吃了。”

谢兰因几乎是不忍心拆穿他:“你没有。我不是监视你,我只是差人去问过他,他还没有吃呢。”

寒无见也没有觉得怎么样,如实道:“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胃口,你自己吃吧。”

“我有话跟你说。”

“下次吧,我现在有些累,想睡觉,抱歉,陛下。”

寒无见走过去,关上门。

夏知以为谢兰因会发怒,等了一会儿,没有,果然,他想,一场烧把谢兰因脑子烧拐弯了。

谢兰因在寒无见门口立了好一会儿,确认寒无见不会回心转意后,他才转身走了,一边喃喃,“没有胃口,”那姿态,似乎是又要去找太医。

晚间太医送了药膳过来,寒无见用了,道了谢,他下午都在睡觉,不睡精力不好,睡着了也才不会胡思乱想。睡醒后徐瞎子过来了,同他下棋解闷,还给他带了几部古书。

徐瞎子道:“现在外头冷,咱也少出去了。但是你饭还是得吃啊。”

“怎么,陛下叫你过来当说客的?”

“这,哪有,我是把你当朋友嘛,”他一拍桌子,“诶嘿,我赢了,没想到这步吧,杀你个片甲不留。”

“你这老赖,完全是诓我。”

“明明是你自己心不在焉。趁这间隙我也有话问你,我这老东西一把年纪活到现在,但确实也有些事想不通,比如说,你现下感觉如何?”

“挺好。”

“你不伤心?”

“将死之人,哪有那么多心可伤。”寒无见用轻松的语气调笑道,“不用我说,您也能看出来吧,何必来问我这些,痛痛快快下棋不好吗?”

“你说得对,痛痛快快下棋,痛痛快快活着,”徐瞎子重新开始布局,闲暇问,“那你家里人呢,醒了也不告诉他们?”

“没太大必要,”寒无见落子,叹了一口气,“不如就让他们以为我一直昏迷,没有死也不会再醒,这对所有人都好,省得到时还要再伤心一回,我听说棺材都给我备好了,我再爬起来会不会太尴尬了?”

徐瞎子配合地笑起来:“哈哈哈。”

徐瞎子离开了,不久,不出意外地,谢兰因叩响了他的门,寒无见把门打开,两个人静立片刻,谢兰因似乎有些紧张,寒无见无事发生般让开道,“外面很冷,陛下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谢兰因进来了,两个人在棋盘残局两边坐下,寒无见道:“让您见笑了,我收拾一下。”

他站起来,把棋子细心放进盒子里,从容不迫地,又去沏了茶,谢兰因捧着茶,驱散寒意带来的麻木,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带点不同寻常的讨好般的语气道:“我今天,去处理了一整天政务。”

寒无见随便道:“是的,辛苦你了,用点茶吧。”

“其实我也不太想考虑开战的事,但是他们说那边情况很紧张,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恐怕不能帮您分忧,”寒无见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事关朝政,您还是同相关几位大人细谈吧,无见现在恐怕无能为力了。还用茶么?”

寒无见伸手想把茶杯拿过来,同时思索拿一些点心过来,谢兰因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拽进怀里,迫不及待地吻住了他的嘴唇,搂着他劲瘦的腰肢,把他压在桌子上亲,茶杯在地上跌得粉碎,两个人唇齿纠缠,发出黏糊的声音,衣饰磨擦肢体蹭动的€€€€声,呼吸紊乱的喘息,理智最终占了上风,谢兰因松开寒无见的肩膀,寒无见还躺在茶水横流的书案上,似乎被呛到了,剧烈喘息着,身体一起一伏。

“对不起,我只是没办法忍受你如今对我这幅态度。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谢兰因掏出手帕想为他擦拭,寒无见自己翻身爬起来,用手揩掉脸上的茶渍,“没事,多谢陛下厚爱,陛下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如此这般,我们就又回到从前了不是吗。”他谈笑般说的,说的自然是被囚禁侵占的那段日子。

谢兰因难受地看着他,“真的还能回到从前吗?”

寒无见弯腰收拾碎片,他想帮他一起收拾,寒无见看了一眼他掌心割破尚未痊愈的伤口,拒绝了,劝慰他道:“人要向前看,陛下。”

“你真的是寒无见吗。”

“你可以当他已经死了,其实。”寒无见道,“活下来的是个幽灵,或者什么也不是。”

“你是幽灵那我是什么,”谢兰因喃喃,有些失神,“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服毒当日那句没有说完的话,你跟我说,你也不要,不要什么?不要恨你,还是不要伤心,还是别的什么?”

“很重要吗?”

“没有,”谢兰因放轻声音道,“只是我一旦闭上眼睛,尝试入睡,当日的情景就会重新浮现,历历在目,你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拓在我心里,像刀刻的一般,你的的表情,你流血的样子,被血水染红的模样,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纵然你现在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那种可怕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对不起,陛下,我很抱歉,没法共情你的感受,对我来说,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至于你问我的话,说真的,我忘记了。我真的很抱歉,陛下,你的深情我恐怕是辜负了。”寒无见相当诚恳道,“过去的事就都让他过去吧。我不是觉得谁都没错,只是对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尤其是对我来说。当日的场景我已记不很清了,那种感觉就像上辈子,你们都是上辈子的故人,我不恨你们中的哪一个,也不是你们中的谁。其实我感觉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想不出还剩下什么。”说到这里,寒无见微笑起来,“我这么说您能懂吗,如果你觉得自己的感情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觉得不好受,不甘心,其实可以重新杀了我,陛下。”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谢兰因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眼泪夺眶而出,几乎不能成声,他手掌小心地抚上寒无见的面庞,好像那是一件易碎的珍品,“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你叫我怎么重新杀了你,你就是在故意报复我,折磨我,你说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我……”

“好了好了,”寒无见偏头避开他手指的轻蹭,拍拍他臂膀,“我不说这种话了,我随口诌的,你别往心里去,不要再伤心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听话,实在难受的紧就在这里静一静吧,我出去走走醒神,睡太久了。”

谢兰因仍不死心,泪眼朦胧地拉住他:“你昏迷那些天能听到我说话对不对?”

第261章 谢兰因。

寒无见回头瞥了他一眼:“纠结这些事已经没什么必要了吧,陛下,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一个待一会儿吧,草民告退。”

寒无见出去,顺便把门合上,然后长久地叹了一口气。谢兰因太容易激动了,他把房间让出来,希望他能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这对他们都好,一切总会过去的。

皇帝近卫三两步跑了上来,不太习惯地冲寒无见点点头,继而进去了。寒无见看着他,觉得有那么几分眼熟,他想起来之前一直是顾影跟着的谢兰因,现今换了暗卫。想到顾影,他内心添上一抹始终无法排遣的忧愁。

龙大力进门,小心翼翼:“陛下?”

谢兰因坐在案边,扶着头。龙大力道:“我方才撞见寒公子了,没有您的允许,我不敢派人贸然跟上去。”

“不要派人跟着他……不,你去跟着他,只是远远的,重要的是注意有没有什么别的人会侵害他。”

“好的,其实,”龙大力道,“我觉得他自己也足够提防很多危险了……”

“你也觉得我多此一举了?”

“不不不,”龙大力冷汗涟涟,转而又嬉皮笑脸道,“陛下,我也有一事不算太明白。”

谢兰因偏头瞧他。

“这寒公子既已经醒了,为何还不告诉别人呢,难不成他还有什么隐秘的打算?”

“也许是不想让人担心。”谢兰因道,“他不想,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那,属下能不能把这个事情告诉顾影呢,因为我看这好像也不是什么秘密……”

随着谢兰因的目光逐渐阴翳,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打着哈哈站起来:“好的,属下啥也没说,属下这就滚。”

入夜,寒无见发现房间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或木制或铁皮,种种不一,夏知忙前忙后,瞧见他,露出喜悦的表情:“寒公子好,陛下叫人抬了赏赐给你,单子在这边,陛下特意说了不用您跪下接,你看看,这都是无上恩宠啊。”

寒无见不喜欢这么多人进出,不像他大病初愈,倒像是他第一次大婚前夜,他坐下,并没有看清单,他知道谢兰因是想补偿他,但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方式多少有些荒谬,却也叫他有些心酸。

赏赐先过来,谢兰因过了好一会儿才过来,他自己拎着篮子,脸上的表情云出月般明朗,仿佛与白天的是分明的两个人。

看到没有开箱的东西,他也并不惊讶,“你要不要看一看,我知道可能没有多少你喜欢的玩意儿。但它们堆在库房也是堆着,我想着给你陈设也很好。这个鎏金香宝子我挺喜欢,它的工艺很别致,我记得先太妃有过一只,但少了些精巧的掐丝。”

他给寒无见看,寒无见看了一眼,道:“挺好的,只是我并不需要这些陈设,说到底都是摆设罢了。”

“你没想好摆在哪个殿,我们就先送到寒府去,如果你觉得这也为难,我们就先记在你账上。”

“倒也不必如此为我特设一个库房,”寒无见道,“那些东西我既带不走,也不会碰的,到时你自己都收回去吧。”

“送给你的东西怎么能收回去呢,我就是有一天把大魏亡了,该是你的东西还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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