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反绑于高高的柴堆上,台下大巫手摇铜铃,姿态怪异地念着什么,听旁人说,他在沟通天地。
村头几个发热的壮汉被人用架子抬到火堆前,人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烧死邪祟,他们就好了。从此以后,村里的牛不会出事,井不会干枯,人也不会生病了。
孩童在欢呼,曾经一只狗死了都吃不下饭的孩子像等待一场稀罕的表演。
声音很纷乱,但听在耳朵里却又无比清晰,虞渊看着火架下方的人,也像在看一出荒唐的戏剧。
他们在举家迁来时称他们为神异。
可神异到底是什么呢?遥远又强大、与自己无关的奉为神,在自己身边、与自己有不同的就视为异吗?还是全由他们的心情决定?
可他们兄弟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既然认定他们是怪物,为什么不怕他们,还觉得自己能轻易烧死他们呢?
火把点燃,人群欢呼,越来越浓密的烟熏得兄弟俩睁不开眼。
头顶的苍穹忽然变得墨黑低沉,仿佛随时会朝黄土间的小小村庄倾压下来。云层之后,雷声轰鸣,似低沉的怒吼。
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浇灭燃烧的柴堆,连成片的水帘阻绝视线。束缚他们的绳子被雷霆劈开却不伤他们分毫,连暴雨也绕过他们。
雷霆以摧枯拉朽从天而降,惨叫求饶声连绵不绝,响彻整整一夜。扶€€抱紧虞渊,在焦黑的柴堆上枯坐到天明。
“小渊,我们不会真的是怪物吧?”
“在你一个月没饿死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了,哥。”
“你别怕,有哥哥在,哥哥保护你。”
“我不怕,是你在抖,哥。”
“是,是吗?”
“你连声音都在抖。”
“那,那你怎么不怕?”
“哥不是在保护我吗?”
“……”
第二日天明,村中除他们以外,再无活人。
虞渊和扶€€离开村庄,开启了漫长的流浪时光。在村民们世代饮用的河水源头,他们发现一具穿着盔甲的腐烂尸体,这才是造成村中疫病的主要原因。
由于外貌长时间不会变化,他们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过长时间。战火纷飞的年代,就算成人日子尚且不好过,更何况两个孩子。
而随时间推移,战火越来越旺,逐渐烧遍人间十四州。路上破败的房舍、流徙的难民越来越多,食物越来越少,草根树皮已不够分食,兄弟二人的存活也愈发艰难。
虞渊来到外界后,身体随战乱升级一天天变差,在战火最盛的几个月里整日整夜地发热,扶€€便背着他,不断跋涉,在乱世中东躲西藏。
荒凉原野上,一个瘦弱的孩子背着另一个孩子艰难穿行。风扬起他们破烂的衣衫,扶€€咬紧牙关,眉眼疲惫,神情却倔强。
趁着还有清醒的神智,虞渊在扶€€耳边说:
“哥,你把我丢了吧,这样你就不用每天那么累了。”
“乱说什么,哥哥说了要一辈子保护你的,说什么也不会丢下你。”
“可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怪物也会死吗?”
“不知道,反正哥不会让你出事。”
“那我死了以后下辈子会变成人吗,我一点也不喜欢人。”他的声音愈发低弱。
“……我也不喜欢人。”扶€€小声道,“他们对我们很坏。”
在故事的最初,神不是神,只是两只相依为命的弱小怪物,一对,很要好很要好的兄弟罢了。
他们不在乎世人如何。
他们只有彼此。
扶€€背着虞渊在荒原上继续跋涉,不知走了多久,一行白衣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手握羽扇的中年男子说,恭迎两位大人回归,他们是神殿的神使,大人可以称呼他为大长老。
扶€€将昏迷的虞渊紧紧抱在怀里,像一只警惕的野兽,目光彷徨: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赶紧离开!”
“大人不必慌张,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来接你们回家。”
“家?”
“你们是神殿的主人,也是我等效忠的对象。你们天生不凡,注定高居云端,成为世间主宰。”
“……听不懂,但如果你们能救我弟弟,我就跟你们走。”
“自当竭尽全力。”
“成为神殿的主人,我要做什么?”
“您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爱世人就够了。”
“……如果不爱呢?”
“您说笑了,您是神,您天生就爱世间万物,不偏不倚。”
“是这样吗?”
“当然。”
“……”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友非友披皮卧底
虞渊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略有些呆滞地盯着头顶游动的波浪。
波浪表面被切割成鱼鳞般细碎的片状,偶尔投下一两块盛着阳光的金色光斑,照亮潭下荒芜环境以及躲在暗处的幻海蛟龙。
他眼底尚带着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在恢复的部分记忆中,自己与扶€€的关系似乎很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曾经的自己留下不要相信扶€€的话呢?
虞渊从地上一跃而起,骤然昏迷又苏醒后,他先检查了自己的身体,这才察觉丹田中多了一股精纯的力量在融入自身,推动修为缓慢增长。
这种力量太过熟悉,像本来就属于他一般,以至于让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
想来这就是兼青要“还”给他的东西。
虞渊暂时将脑内那些有的没的统统抛弃,爬出龙潭。
宋凝珑在给他玉佩时曾说过找回记忆就是找回力量,反之亦然,随着融入自身的力量越多,有些东西他迟早会想起来。
现在对他来说,无论兼青还是扶€€都只算陌生人。兼青叫他神尊,但看传世对他的态度,曾经的自己也不是什么受尊敬的好神,若因一面之词或是零碎的记忆影响而失去理性,等待他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下场。
半个时辰后,走在出秘境路上的虞渊与欠揍修士在岩洞拐角狭路相逢,撞了个满怀。
在欠揍修士身后,还有精壮男子七人同时追他,足见其魅力之大。
“道友,情况紧急,烦请帮忙遮掩一二,在下感激不尽!”
撞完人后,他扶着虞渊的手臂语速飞快地祈求,说罢也不管人同不同意,一猛子扎进旁边飘着绿色水草的深潭中,顷刻便没了动静。
虞渊嘴角微抽,怀疑他又拿“爹”字代号占人便宜了。
片刻工夫,追着欠揍修士来的七个壮汉已抵达他面前。为首拿着流星锤的汉子乜斜着瞧了浑身罩在斗篷中的虞渊一眼,一掌推在他肩上,语气嚣张:
“喂,小子,刚才从这里跑过去的混蛋往哪个方向去了!”
若换成苦海这个邪魔外道遍地走的养蛊场,壮汉未必敢如此嚣张,但这里是幻海秘境,能进来的修为都在元婴以下,再兼他们人数占优,最宜重拳出击。
虞渊无意理会他们之间的恩怨,眸光在幽绿死寂的潭水面上停留一瞬,随意指了个方向。
壮汉也不是傻子,闻言立刻道:
“你小子跟我们一起,要是找不到,仔细你这身皮!”
说罢拎着虞渊的衣领,不客气地要拖他一起走。其余六人也将他团团围住,不放他离开。
虞渊眼眸眯起,五指抓住壮汉揪他衣领的手腕,正要出手给他一点教训,便见潭水微动,紧接着一道黑衣人影破水而出。
趁壮汉们不注意,沾在他身上的潭水凝为霜刃,朝岸上疾射,三枚正中人心口,三枚切中人四肢。
顷刻之间,便只有拎着虞渊衣领的壮汉被虞渊反拧手臂,压低身子逃过一劫。
霜刃钉在潮湿岩洞上,菱形尖端闪烁森冷寒光。
欠揍修士本事果然很大。
虞渊不顾手上挣扎求生的壮汉,在心里想。
靠偷袭一次性杀三人后,欠揍修士很快与受伤的三人战成一团,花了点力气将剩下三人全部诛杀,开始在周围摸尸捡装备。
而一旁观战的虞渊也终于发现古怪,欠揍修士以一敌三后,原本神色疲倦,步伐虚浮,但摸完尸体后,他又重新生龙活虎起来,仿佛有发泄不完的精力。
他趁人不注意,悄悄靠近一具被欠揍修士摸过的尸体,发现尸体面色灰败,体内神魂消失得一干二净,连一丝残留也无,反观欠揍修士的完满状态,不由坐实了心底的猜测:魔门手段。
欠揍修士和丁纵一样,不是魔修,就是被魔夺舍的人族修士。
苦海这么乱的地方,怎么也混着那么多魔族内奸?
还有,既然是魔族,为何行事都不避着点他,是笃定他不会发现,还是有自信能将他一起干掉?
还不等虞渊想明白,那边摸完六具尸体的欠揍修士就已哼着小曲,脚步轻盈地朝他走来。
虞渊身子微微前倾,表面姿态云淡风轻,内里却高度警惕,就连压着壮汉胳膊的手也往下压了压,痛得他不间断骂娘,但看着朝他走来的煞神,又拼了命想往虞渊身后躲。
“救,救命,他,他不对劲,他根本不是人!他是魔族!”
壮汉看着倒在地上的兄弟尸体,忽然结结巴巴地喊。
虞渊心底一沉,对方身份被道破,必不会再留活口。
就在他打算先发制人时,欠揍修士在距他五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语气轻佻,随口称赞:
“前辈,这具新壳子瞧着不错,闻起来很年轻,你哪里搞的,我也想重新搞一个,这个壳子在罗刹海市的行事太高调,不便于行动。”
前辈?新壳子?
虞渊心念电转,顷刻便想到同为魔族夺舍的丁纵,脑中不由产生一个大胆想法:
欠揍修士敢在他面前动手,不是想将他一起杀了,而是将他认成了同为魔族夺舍的丁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