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没人可信了吧,不然也不会找到自己,而自己却不会帮他,他该有多错愕,多受伤?
兼青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少年神尊似乎完全将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眼看追兵将至,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一脚将兼青从神殿的云海中踹了下去。
坠落时,耳畔除了风声外,还隐约可听见他的嘟囔€€€€
“爱走不走,书读傻了就是这样,磨磨唧唧的烦死了!”
“……”
记忆回笼,兼青不免觉得脊骨发疼。
当年虞渊那一脚,踹断了他一根骨头。
他心里有了决定,吩咐颜如玉:
“乾字诛杀榜上的悬赏不必撤下,再加一点码。这几日宣布罗刹海市闭市,其他事务如常,暗中关注神殿的那些‘眼睛’,别让他们起疑。还有上次持玉而来的人,他若再来问你什么,不危及自身的条件下,尽可能回答他,无需付出代价。”
“是。”
颜如玉领命告退后,兼青这才重新执起朱笔,在空白处落下年月,开始新一轮记账:
“某月某日,神尊欠下吾天大恩情一件,待他飞黄腾达之日,切记让他涌泉相报,勿忘,勿忘。”
他一连写了两个勿忘,又将书页折起,确保一次就能翻到,妖异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抹笑:
“神尊啊,我冒着得罪扶€€的风险,姑且还你一次信任,可千万别输给他呀……”
另一边,苦等七七四十九日后,剑灵终于将丁纵完全炼化成鬼仆,打开了他的储物符。
由于鬼仆是剑灵的鬼仆,剑灵是虞渊的剑灵,只有他能打开储物符,故而仙盟高层经过讨论后一致决定,由虞渊这个卧底界萌新假扮丁纵。
欠揍修士徐景行升职无望,面对空降上线,备受打击,终日消沉,需要虞渊带他去青楼涨涨见识才能哄好。
然而他还没嚎上三两天,罗刹海市便宣布闭市,紧接着魔帝便通过储物符中的密令传讯虞渊离开苦海,前往魔界继续听候调遣。苦海其他事宜移交徐景行负责统筹。
徐景行乐得呲牙花儿,整日露出嗓子眼儿给人瞧,虞渊都生怕近来太阳太大,将他那口白牙晒黑。
临行前徐景行向他传授多年卧底总结下来的经验,虞渊一一牢记后终于问出心中所想:
“你在魔帝面前说了丁纵六年坏话,我去魔界之后他不会直接把我宰了吧?”
徐景行默然,小心翼翼试探:“要不你在搞些有用的消息回去,他说不定看你有用,就不宰你了呢。”
虞渊抱着双臂兀自思量。
兼青曾说神殿一直在找他,而魔帝也在派人找他,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联系?
再想深一点,魔帝和神殿想要从兼青身上获得的东西,会是他的一半神力吗?那魔帝的消息来源,乃至攻打人间的依仗会不会就是神殿?若真如此,人界面临的灾祸可谓大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所惊,第一反应是扶€€知道这件事吗?
……
虞渊离开苦海那天,风和日丽,海面上晴空万里。他顶着丁纵的壳子大摇大摆走在路上,路过有间黑店,发现老板玉娘子正倚着门,手握烟杆朝他笑得风情万种。
虞渊随她走进黑店,玉娘子朝他福了福身,歉然道:
“之前恕小女子眼拙,不知大人是我家市主的朋友,在此向您赔罪。大人若信得过,到达魔界之后,可凭您上次带来的玉佩向黑店寻求帮助,我等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虞渊也朝她拱手,表示谢过。
事实上玉娘子这般倒令他颇为汗颜。他之所以选择成为卧底,便是以为凭他和兼青不深不浅的交情以及一百斤黑账,兼青还完恩后会立马卖他,到时候他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从苦海脱身。
谁知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他都快被君子鱼感动了。
“我家市主说大人若见了魔帝,大可以把市主的身份以及双生神€€之事透露出去。若魔帝问起消息出处,大人可以说这是市主向魔帝的投诚。”
玉娘子在虞渊转身后,向他传音,
“至于魔帝的背后是谁,不可说,一切只能由大人自己去探寻。”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二师兄来到关外
霜天黄沙漫,落日孤烟起。
凌云关的日轮瞧起来似乎总比别处的大些圆些,临近黄昏,太阳光芒不盛,天边稀疏的云却被羞成胭脂颜色,举目平川,愈显瑰丽壮阔。
从方圆百里唯一一家飘着彩旗的客栈出来以后,稍走几步可见凌云关的城门。再往前走,便算关外人魔交界之所。
从苦海到未昀城,此路是最快的捷径。
虞渊走在城内铺得还算平整的官道上,耳畔驼铃声声,隐约听见来往修士在讨论什么“十四州阵图”,从他们的交谈中,依稀可听得重奕昭明等人的名字。
苦海灵流混乱消息闭塞,对于最近的大事虞渊只能说是两眼一摸黑,他在路边找了家茶棚,买了两年内新出的修真八卦报,坐下后一边翻看一边竖起耳朵听人闲聊。
两年间人魔两界相安无事,但各自抓出来的探子是一点不少,边境争端日益激烈,颇有些风雨欲来的意味。而随着出报日期的推移,修真八卦报上报导各家各派异闻糗事的板块逐渐缩水,最新一期更只有三件大事:
其一是云州边境的琅山剑阁将本就一年一度的弟子选拔大会改为半年一度,或将成为修真界史上弟子选拔频率最高的门派;其二是夜云崖□□,危及云崖镇;其三是重奕道君于近期的仙盟大会上宣布开始打造十四州防御大阵,当场被喝多了的昭明掀桌子反对,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二者理念不合,仙盟大会不欢而散。
“要我说这十四州防御大阵听起来不挺好的吗,若真能完成,以后咱们又何惧魔族来犯?”
“是啊,以后谁也不用像琅山剑阁一样,日日守着边境和魔族交战。琅山弟子死了一批又一批,就现在这招新频率,光看着就吓人,我辈修士问道求长生,谁敢去那里送死?也不知他们怎么每次招新都还招得到人。”
虞渊倒茶的手一顿,琅山剑阁地处云州边境,是抵御魔族的第一道防线,他们如此频繁地招募弟子,怕是近来与魔族交战死伤更为惨重了。
“诶,凡是不能看表面,既然真有仙盟主说得那么好听,人家仙尊干嘛反对?”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对面木桌边的修士环顾四周,一副煞有其事的口气道,
“仙尊姓谢,据传是当年建造云崖镇的谢大阵师后人。又有传闻说当年仙盟主贪慕谢阵师的璇玑天境和阵图集,暗害了他。所以仙尊无论什么事,好坏善恶,都爱和盟主唱反调,这是在报复啊!你们忘了,三百年前,他还有一次差点杀了重奕道君呢。”
“这么说,这次反对纯属无理取闹?”
“你们也不是没听过他的名声。一个是逢酒必喝喝酒必疯的酒蒙子,遇事从不讲理,脸都不要的人;一个是德高望重的仙盟盟主,在位期间带仙盟两次打退魔族。信谁还需要说嘛?这昭明嚣张惯了,不过仗着自己在第二次仙魔大战时那点功绩,便作威作福到现……哎哟喂,哪个混蛋用灵力把老子椅子腿弄断的,靠,老子的屁股,流血了!”
“……”
虞渊默不作声将手藏在袖袍之下,看完八卦报后,默默起身结账,临走前那人的椅子腿又断了一次。
虽然昭明确实是酒蒙子,还不要脸,但……
他但了半天,没但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作如是想:但就算他们骂得对,也不能这样算了!
走出茶楼后,虞渊又在街上买了花,随即身影淹没在关外的漫漫黄沙之中。
昨日恰好是中元节,宜悼念故人,祭祀英烈。
昭明估摸着会留下处理云崖□□,赶不回来,虞渊出苦海与他通信后便自告奋勇承担起了回来看师祖以及太师祖等人的责任,并在昭明向他讨要二十五万灵石时因风大而听力失灵,再委婉地手滑切断通讯。
可惜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天。
从关外一路西行,很快便来到当年人魔大战的战场。漫漫风沙埋葬了当年惨烈的旧事,只余一座座孤立的坟茔,立起的坟碑被风沙腐蚀褪色,但依旧直挺挺的,像不屈的傲骨,可以倒下,却绝不委曲求全。
虞渊到时,墓园的石碑前已堆了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花瓣还带着露,看样子是刚放不久,然而待他进去时,四周却渺无人迹。
他只好奇了一瞬,便开始一一祭拜。
东南面碑上刻有“谢芳菲”三字的坟前亦有一束一模一样的野花,旁边再添新冢,是虞渊师祖与师祖母的合墓,看碑上字迹,是昭明亲手所立。
他祭拜完后,站在坟前说了些师父的近况,刚要离开,便见不远处有头缠纱巾的蓝衣女子御风而来,周身轻纱飘逸,一身银饰叮当作响,是关外女子特有的打扮。
那女子朝他挥了挥手,声音脆脆的,像瓷碗中相撞的碎冰:
“诶,你又来了?”
虞渊莫名其妙。
待她走近看到虞渊之时,忽然一愣,转而歉然道:
“抱歉,我似乎认错人了。之前有一个奇怪的大个子每年中元节前一天或者后一天都会出现在这里,然后站在芳菲姐姐的坟前,一站就是一整天。他和你一样,来的时候都喜欢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还躲着人,所以我一时不察认错了。”
虞渊注意到了蓝衣女子对谢芳菲的称呼,肃然起敬:
“芳菲姐姐?她是在下的太师祖,敢问前辈是?”
“前辈不敢当,吾名钟翠,乃小凌云宗第二代宗主,当初芳菲姐姐他们举宗迁徙至此时,我还是个孩子,她救过我的命。那时候这里的孩子都喜欢她,因此不叫她仙子,叫她姐姐。唯一不欢喜的大概只有她的小徒弟,身边的玩伴凭空长他一个辈分,只不过他现在也躺在这里了。”
钟翠朝谢榭的坟墓指了指,清澈的眼眸中浮现出物是人非的叹惋,但很快便消散,转而道,
“是流景让你来的吧。”
虞渊摘下头上的兜帽,点了点头。
在看清他真容的一刹,钟翠愣了片刻,随即恍然:“是你啊。”
“你认识我?”虞渊惊讶。
“三百年前你师父就带你来过,那时我见过你一面。时间太长,忘了也是可能的。”钟翠没有过多在意,转而又与他寒暄几句,并邀他前往小凌云宗做客。
虞渊这才知道,小凌云宗是凌云宗覆灭后关外修士继承凌云宗遗志,传承凌云宗道法而建立的新门派。
最开始只有宗主谢榭,长老谢榭,以及弟子谢榭共一人,钟翠加入不久后,宗主谢榭便去中州远游弘扬道法,为小凌云宗吸引人才,将宗主之位传给了她。
时至今日,小凌云宗在她的经营下,已有弟子一千五百余人,虽道统传承不完整,不复昔日凌云宗辉煌,但也足够镇守关外,保一方无虞。
大抵是今天触发旧忆格外感性,钟翠带虞渊在墓地中一个一个辨认,如数家珍般说着自己对每个人的记忆。
“这是张嬷嬷,将谢榭从小照顾大。她是个普通人,年轻时是厨娘,做菜特别好吃,被凌云宗的首席弟子路师兄猛烈追求,后来他们结为道侣,年月流逝,路师兄便用术法陪着她一点点变老。张嬷嬷原本很担心自己百年以后,路师兄吃不惯别人做的菜改该怎么办,可没想到先一步战死的人却是路师兄。她守在这里独自将谢榭养大后,就靠在路师兄的碑前撒手人寰了。”
“这是小柳师兄,凌云宗里除了谢榭年纪最小的人,天生痴愚,被宗里一位长老收养。当初凌云宗举宗迁徙关外时,遣散了很多年幼的弟子,唯他这个傻子,任打任骂就是不走。最后一战前夕,收养他的长老让他去关内买月亮,总算把他哄走,可最后一次大战时,他还是出现在了战场上。这是他唯一一次聪明,最后永远留在这里。”
“这是齐师姐,她暗恋陈师兄十六年没敢说,直到死后整理他们遗物时才发现,陈师兄早就开始喜欢她了。”
“这是洛师姐,她很想去洛阳过牡丹花节,可年年都错过。”
“这是白师兄,他在遗书中承认他经常偷偷说师父的坏话,希望师父再揍他一顿,可那时他已经没有师父了。”
“……”
钟翠走得很慢,虞渊也听得很慢。
随着她的讲述,这一排排肃穆的石碑仿佛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鲜明的,闹腾的,又意气风发的,仿佛永远不知道忧愁为何物,天塌下来也不见得怕半分。
一直走到墓地最尾部,夜已悄然降临,钟翠朝他微笑:
“故事讲完了,走吧。”
虞渊颔首。他走出墓园,石碑前的野花早已被风卷得没影儿。
他最后往墓园中深深看了一眼,目露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