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与闻有段时间很常听一首歌,刘若英的后来,他觉得开头几句歌词完全是他的写照。他会在浴室里放歌,跟着鬼哭狼嚎,所有上涌的泪意都能被浴室升腾的水汽掩盖。
过了某个年纪再没有哭泣的理由,偶尔看到敢肆意流泪的人,他其实很羡慕。
他放下攥着的拳头,看着眼前的人,没有缘由地突然哭泣,泪水滑过脸庞,那张和方雨极度肖似的脸在此时变得湿润,浸透了水的缘故,更为好看动人。
连哭泣也很好看,陆与闻恍惚地想,在记忆中找寻方雨哭泣的模样。
他记得方雨的泪能一下子击中他,他的整颗心仿佛泡在方雨的眼泪里,迅速皱缩变小,他因此也心痛不安,无法自如地安慰、拥抱方雨。
他会很手足无措,除了给方雨擦眼泪,用双手环住他的肩膀,别的什么也不会做,连哄人的话也很匮乏。
再心痛一点,他会把方雨的唇和泪都含进嘴里,亲吻不能让方雨不哭,但能叫他分担方雨的苦痛。他尝过了眼泪才知道,眼泪那样苦,他更想将苦涩的泪统统纳入嘴里,是他的,他连方雨的苦和痛也要。
陆与闻因回忆而动容,此刻却无动于衷,这不是方雨,他想,尽管哭泣的样子和方雨很像。
但不是就不是,阿志亲手将方雨的骨灰交给他,骨灰埕抱在怀里的冰凉,他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
陆与闻重新蹲下来,小心地翻找编织袋里的物品,他哪一样都想要。他一边将那些废弃用品拿出来,一边以面前的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别哭了,我不怪你,早点去睡吧。”
方雨逃似的回到房间,背靠床尾坐在地上,眼泪还在往下掉,他的心痛如刀绞,他很想很想出去和陆与闻说,他是方雨,他没有死,本该他去死的,但侥幸活了下来。
所以他必须为这偷来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哭得身体微微地颤,竭力蜷缩着自己,长期营养不良,他很快透支了体力而昏睡过去。
陆与闻过了一遍编织袋里的物品,他把它们全部原样放回去,提着编织袋下了趟楼,袋子放进后备箱里。
时间已近九点,楼下支起了夜宵摊,陆与闻受香味诱惑,感觉自己开始饿了,晚饭没吃,他这几天临时抱佛脚控制饮食,为了纪念会有更好的面貌。
陆与闻忍不住去夜宵摊买了炒粉,想到楼上还有个人,遂又再买了一份,嘱咐老板多加点肉和蛋,楼上那位瘦得他也看不下去。
他提着两盒炒粉上楼,把炒粉放到饭桌上,犹豫了一秒,又拿走自己的那份。他没做好和方雨弟弟同桌吃饭的准备。
陆与闻走去敲门,敲了两下无人回应,只得和屋里的人道:“买了夜宵,出来吃一点吧。”
房间里照旧没声,陆与闻把耳朵贴到门板,听不到任何声响,他试着拧动门把手,轻轻一推,门开了,里面的人在地上坐着,上身趴伏在床尾,看似睡着了。
陆与闻走过去推了推那人的胳膊,“别在地上睡,容易着凉。”
只得到一声轻微的回应,人还是没动。
陆与闻继续推他,唤道:“方晴?方晴,回床上睡,地上睡一晚你得感冒,你病了你哥饶不了我。”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陆与闻有点不想管了,在哪睡都与他无关,站起来正要走人,可脚边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委实可怜。
他弄不明白,当年看还好好的,十多年过去年纪长了,怎么人反而瘦弱了,脸上毫无血色不说,人也弱不禁风。
陆与闻俯下身,承认自己同情心泛滥,他接着喊:“方晴,快醒醒,回床上睡。”
“你该不会不叫这名字吧,我记得你好像有个英文名,我早忘了,你入乡随俗一下,方晴?”
床边的人脑袋动了动,露出半张侧脸,睡梦中眉头紧蹙,似乎满怀心事,嘴唇的红润是惨白脸上唯一的血色。
陆与闻不经意往那张脸上看了一眼,这一眼叫他眼神发直,不敢再看。
太像方雨了,尤其是睡觉的模样,过去方雨偶尔会生他的气,气完睡觉时也是这幅模样,满腹委屈,用不甘的表情控诉他的失职。
陆与闻转过脸,目光投向别处,喃喃地叫方雨的名字,像以往每一次那样,没期望得到回应,以为等待他的会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可在一片安静中,身旁的人模模糊糊应了他一声,像是对他的呼唤的回应。
陆与闻以为听错了,他回头叫他:“方晴,方晴醒醒,别在地上睡。”
这回没有应声,陆与闻端视埋在双臂的脸庞,酣睡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个难以解释的念头,他对着近在咫尺的人,喊了一声方雨。
“方雨,听得到我说话吗?我很想你,你好不好?”
他自顾自地说话,说一些方雨听不到的话,惹来熟睡中人的不满,身旁的人嘴里咕哝着,吐出两个字:“别吵。”
陆与闻好笑,他非跟睡着的人较劲,“你嫌我吵?我叫你起来别睡地上。”
眼看面前的人又要睡过去,陆与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起来我走了,不管你了,方雨不会怪我的。”
一声略显痛苦的呻吟传来,陆与闻凑近去听,他又听到叫他别吵,正要反驳,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他呼吸一窒,瞳孔急剧放大。
“别叫我,别叫我的名字。”
他刚才只喊了方雨,他喊的分明是方雨€€€€
陆与闻膝盖瞬间着地,他着急去推面前的人,猛地追问:“别叫你什么?你叫什么?回答我!”
“别叫我方雨,我不能是方雨。”
陆与闻死死盯着床边的人,“为什么不能?那你是谁?”
“我不知道,别叫我。”说完整张脸完完全全埋在手臂上,身体肉眼可见地开始发抖,不断有痛苦的呻吟声传出。
陆与闻伸手触碰颤动的肩膀,他仍觉不可置信,他把不知为何抖得厉害的人拥进怀里,用尽全力抱着他。
“是你吗?你是方雨吗?别怕,别怕。”
实实在在的眼泪久违地掉落,陆与闻时哭时笑,任谁看了都会认同他疯了,他也觉得自己疯了,前所未有的直觉和预感攫住他的心脏€€€€
怀里的人是方雨。
方雨第二天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头痛欲裂,昨晚睡得不怎么好,一整晚都在做乱七八糟的噩梦。
他拿了衣服去卫生间洗澡洗漱,客厅不见陆与闻,墙上挂钟指向七点,想必陆与闻跑步去了。
方雨把自己拾掇好出来,陆与闻已经回来,正在饭桌前摆放碗筷,饭桌上摆着好几个揭了盖的一次性饭盒。
陆与闻抬头瞥了他一眼,“醒了?过来吃早餐了。”
方雨唔了一声,放下擦头发的毛巾,拽了拽皱巴巴的衣服下摆,他到饭桌前坐下,陆与闻递给他一双筷子,“喝粥还是喝麦片?”
方雨颇有些受宠若惊,他看了看陆与闻,小声答道:“喝粥。”
陆与闻打开微波炉,端出一碗粥放到他面前,“早餐店的粥凉了,我加热了,小心烫。”
方雨偷偷看陆与闻,只见陆与闻迅速用手指捏了捏耳朵,显然被烫到了。陆与闻拉开椅子坐下,揭开豆浆盖子,倒进一个杯子里。
这杯豆浆紧接着放到他手边,方雨问:“那你呢?”
陆与闻拿起一颗白煮蛋,在桌面滚了一遭,再一点一点剥壳,“吃你的,看你瘦的。”
方雨摸不透陆与闻的态度,不明白才一个晚上怎么就对他这么好,陆与闻随意问道:“你现在住哪?”
“公司给我租了个房子。”方雨观察陆与闻的脸色,所幸他没再说什么,只将剥好壳的鸡蛋放进他碗里。
陆与闻捣鼓了一下手机,倒扣在桌面,“回去之后忙什么?”
方雨舔了舔勺子,没把€€火文化要正式推他的事说出来,只捡着些来说:“在接触导演和制片人,可能会拍戏。”
“那行,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陆与闻拿起手机,嘴里咬着一根油条,手机戳了几下屏幕。
方雨好奇问:“你很忙吗?”
“唔,在玩游戏。”陆与闻的手机适时传出游戏的声音,方雨了然,陆与闻立即切回录音界面,将刚才的录音保存,音频文件发送给在鉴定中心工作的朋友。
朋友秒回告诉他要原始载体,手机录音要直接拿手机过来。陆与闻挑了挑眉,语音回道:“好,等我回去马上过去你那。”
方雨抬起头,有些局促地问:“要去哪?我会不会妨碍到你?”
陆与闻干笑几声,说道:“不着急,先送你回去,然后我要去办点要紧事。”
“不会影响到你就好。”方雨讷讷道。
陆与闻想起更要紧的事,他换上严肃的口吻,紧盯方雨的表情,“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是不是有人打你?”
方雨敛了敛眸,沉默不语,就在陆与闻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方雨缓声道:“是继父,他坐在轮椅上很多年了,知道我要回国,他拿拐杖打我,我想着以后也不会回去,那就让他打我出出气。”
“凭什么打人?”陆与闻气愤不已,意识到方雨在看他,他敛起怒容,转问道:“你妈呢?”
方雨的眼神一下子变复杂,“前年去世了。”
陆与闻颇感意外,连忙道抱歉。
“没什么,她的精神一直不太好,走了也是解脱。”方雨微微笑道,陆与闻换了个较为保险的话题,“这么多年你在美国都做什么?”
“照顾我妈,她需要有人陪护,护工换过好几个都不太行,所以我自己上了。”
陆与闻被方雨话语里的讯息打击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堵得慌。他不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有多好,他问方雨会不会很累,方雨却说:“还好,习惯了还好,医生护士会帮我的忙。”
“日子还是过得很快的,你看,一转眼十多年了。”
陆与闻不接受他的粉饰太平,执拗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你呢?你过得好吗?”方雨反问。
陆与闻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从哪里说起,自认识方雨的那一年,到现在,几千多个日子,占据他生命的一半。
他不会说这几千多个日子不好,尽管确实很难熬。
这是他自己选的,他心甘情愿。
回去的路上,陆与闻放了那首后来,他轻轻地哼,副驾上的方雨听得很认真。方雨听歌的表情和那年的他很像,同样恍惚,也同样陷入怀念。
第75章 敢质疑老公?
陆与闻把车停在方雨住的公寓楼下,一首歌放到尾声,他关了音响,问身旁的人:“后天我会开一场纪念会,你有兴趣来吗?”
方雨怔了一下,“是你微博说的纪念会?”
“你还关注我微博了,”陆与闻惊讶,他替方雨解开安全带,勾勾嘴角道,“是那个没错,你的地址我知道了,回头我叫人送张票过来,当然你不用凭票进场,你去后台找我就行。”
方雨坐着没动,他扭头看陆与闻,“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陆与闻瞟了他一眼,说:“你的话,可以。”
“为什么我可以?”方雨明显不解。
陆与闻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道:“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方雨下了车,下车时的表情不太好看,走到公寓大门只短短几步路,他频频回头。
陆与闻透过后视镜看方雨,那可怜见的模样他看在眼里,有种冲动立刻出去抱他。可最终他坐在车里,近乎冷酷地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人,心里有个声音逐渐清晰€€€€
在你做回方雨之前,我不会抱你的。
陆与闻不是个相信直觉的人,但这次不知为何他的直觉异常强烈,已经到了盖过理智的地步。
他去了朋友工作的鉴定中心,提交录音用的手机,朋友问他这是检材还是样本,并给他科普一遍这俩的区别。
他心不在焉,又问出上回那个问题:“电影里的音频能不能用作检测,跟我手机里的录音相比对,我想知道他俩是不是同一个人。”
朋友没脾气了,告诉他两份音频材料最好保持语音环境和录制设备的相同、相近,且最好有相同的语句供检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