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柠刚才算了算,如果真按照裴峰预想的数目提走,剩下的奖金都发不出来。
一般来讲,创业初或者困难时期的公司,是会遇到发不出奖金这类困难,大家自然也能理解。
但端悦这一年才刚崭露头角,转头就开始苛待下面的人,无异于自毁根基。
裴柠:“端悦才走上正轨,就要拆了它去补你的公司吗?”
裴峰“啧”了声:“小柠啊,你这说的什么话?这钱是拿给裴家用,裴家难道没有你一份?我知道你在端悦的时间久,感情深,不会都取走,留下的我看够了。”
裴柠握着手机,静默了良久。
够是够,但只够最基础的维系。公司还在扩大规模,他受够常年和外部的导演团队打交道,早起心思想增设一个部门,把拍摄和素材处理纳入进来,裴峰真要这么搞,相当于他的规划直接夭折。
裴峰见他没了声音,以为他是被自己说服,道:“你说说,大伯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好好听话准没错!”
“你投资亏了多少?”裴柠突然问。
他不傻,裴峰这么干不可能没想过后果,明摆着是要牺牲端悦保他自己。
总公司端睿做的是快消品,按理应该都会留一些流动资金,以备不时之需。能让裴峰不顾脸面地把手伸到这边来,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公司资金链断了,甚至可能窟窿很大。
骆晓卉说裴任前一阵做生意赔了钱,裴任那人脑子一般,大多时候是跟着裴峰走的。
所以其实投资失败的,很有可能是裴峰!
果然,裴柠话音落下后,裴峰那边安静了好一会。
才问,“谁跟你说的?”
裴柠分析:“亏到裴任把手里的公司全卖了来保你,是吗?”
他的话像是一截燃烧的引线,裴峰瞬间被引爆了:“本来就是赔钱货,留在他手里也没用!这是裴家的生意,你不用知道太多。”
他狠狠喘了两声,又像是意识到什么,语放轻了些,“小柠,泊恩汽车那个项目拿的应该不少吧。这样,让他们先预支一部分。”
“以往你任性就算了,但这次不一样,我们得共渡难关。”
裴柠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他对最后四个字出现在裴峰嘴里的含义感到费解。
然而下一秒,就听裴峰道:“小柠,你结婚也有大半年了。跟了傅沉延这么久,他不能什么都没给你吧?”
“既然你都知道了,也就不瞒你,这次很严重,搞不好要破产的!那傅沉延,你去求求他。大伯知道你一向清高,但现在是裴家有难。再说了,这也是为你好,你们要万一分开了,他一个盛华总裁自然不怕,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峰说得口干,停下来片刻,喝了点水润喉。
待他重新贴上听筒,正准备向裴柠问出密码时,里面却已经传来了忙音。
裴柠挂掉了电话。
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有片刻的失焦。
外面想起来叩门声,裴柠原本想说等等,然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便改口让他进来。
吴帆提着白色的纸袋,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袋子里面是甘菊茶,和楼下的甜品店的一角青提蛋糕。
“裴总监,你都忙一上午了,先休息一会吧。”
他有些忐忑地看着办公桌后面清瘦的身影,之前好像每一次裴峰走后,裴柠的脸色都会更加苍白几分。
但是今天,裴柠只是稍微有点愣,很快便回过神,甚至还笑了笑。
“放下吧,谢谢。”
吴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裴总的事,财务那边有人说漏嘴了,现在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
“这一下确实有点过分,大家都觉得不太高兴,毕竟辛苦了一年呢。”
裴柠动作停了一瞬。
吴帆连忙道:“不过现在还好,因为他没真拿走,再者…毕竟还有一段时间呢!”
只说奖金和分红,因为涉及到人事,还要进行统计和汇总,真正发到手一般是次年三月,中间隔着过年,冲淡了些担忧。
“咱们这一年势头很好,大部分还是比较乐观的。”吴帆道。
吴帆离开后,裴柠撑着头,把玩手里的叉子。
他以为自己会失望或是难过,但真正挂掉电话后,多余的情绪仿佛也消失了,毕竟他毫无期待。
裴柠翻开手机,划到一个名字,正在犹豫之际,通话请求却先跳了出来。
裴柠:“外公?”
“小柠,你齐叔回来了。”苍老的声音在另一面响起。
“你也过来一趟吧。”
-
裴柠的外公林群松,早年打拼留下的家业不小,林菁对这些没兴趣,也不见他另培养继承人。也是因此,还被裴任惦记过一阵。
自从独女林菁去世以后,他就一直对外闭门谢客,裴家人连门都进不来,就被他轰走。
也就只有裴柠,偶尔能有机会见他一面。
林群松以前腿受过伤,这两年身体越发不好,已经需要用轮椅来回了。
裴柠叫了一声:“外公。”
垂暮之年的老人坐在桌后,脸上棕褐色的皮肤褶皱而松弛,他咳了两声,朝门口的裴柠唤道:“过来”。
他身旁还站着一个约莫三十几岁的男人,身材中等,神情很严肃。是林群松以前的秘书齐天。
林群松抬了抬手:“你先跟他说吧。”
齐天点头,随后在手机上点了两下:“前一段时间,我一直按照小少爷当年的记忆来找。你猜的没错,林小姐当年确实被送出去过。”
他说着,将文件袋里的东西取出来,在桌面上一一摊开,把其中一张拿给裴柠看。
“就是这里,现在被政/府收购,改成疗养院了。”
裴柠心里微动:“那原来呢?”
齐天顿了一下:“是一家精神病院。”
尽管已经有了预期,裴柠还是恍惚了一瞬。
耳边像是隔了一层水做的膜,他只能朦朦胧胧听见齐天说的话。
“这家医院的口碑不太好,院长收钱不管事,下面的人也不负责,好几次被撞见对病患态度很差。我找了一个从那里辞职的护士,她对林小姐的事有点印象。”齐天叹了口气。
“她说,林小姐因为有严重抑郁和自残倾向,所以大部分时间需要人工看管。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把她绑起来,不仅没能治好,反倒加重了她的病情。”
他话音落下后,空气中沉默了半晌,裴柠才问:“是谁让她去的?”
齐天拿出另一张照片,里面坐着五个人,像是很久之前的合照。但裴柠还是一眼就认出,最左边的人是裴峰。
“这个。”齐天指着中间的人说,“就是当时的院长。”
“院长和裴峰应该是认识的,只能是他们联手,把林小姐送进去的。”
裴柠怔怔道:“难怪要把我送走。”
中考结束那年的暑假,裴任突然给裴柠报名了一个远在外省的夏令营。但当时林菁身体不好,裴柠不想离开太远,就没有同意。
后来还是林菁劝他去的。裴柠的课余时间几乎全都用来陪她。正是十几岁的孩子,她担心裴柠没有朋友不合群,就让他出去玩一玩,说自己的身体还撑得住。
没想到等裴柠回来,她已经彻底变得糟糕,他上高中不久就撒手人寰。
齐天叹了口气:“我怀疑,裴峰就是趁着林小姐不清醒,才从要走了她手里的东西。”
像是早早算好了一样,林菁去世后整理遗产,才发现她名下不动产和几家公司,都已经转了出去。
端悦也是林菁建立的工作室,裴峰对外的说法,是林菁自知保不住才会给出去,但是现在看来事实如何,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裴柠颤抖着手,将整个文件袋里的东西翻了一遍。
齐天看起来是查了很久,林菁的住院证明和病历本,他找了好几个当时从精神病院离开的人,再加上护士的话,足以证明那家医院的问题。
再往下翻,竟然还有林菁入院前的精神鉴定书。
“林小姐在被送进去前就已经确诊中度抑郁,裴峰和她签转让合同的时间,就是在住院期间。”
齐天道:“我已经问过律师了,想证明合同无效,追回财产所有权,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我们最好还是要更直接的证据。”他顿了下,“裴峰那个人很警惕,所以我想,能不能从裴任下手。”
这一系列看似没有他的角色,但从林菁生病开始,就不可能少了他的参与。
从他说话开始,裴柠始终是沉默的。
良久,他才开口,然而却问了个不想干的问题:“我妈为什么会抑郁?”
自十岁左右开始,林菁和裴任的争吵就变得频繁,林菁会难过到吃不下饭,独自在深夜落泪。
裴柠一直以为,她是身体弱,才会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齐天摇头:“这事我也不清楚。”
裴柠无意中看了林群松一眼,老人坐在轮椅上,混浊的目光放得有些空。
他性格强硬,从小到大对林菁都很严格,也一直反对她的婚事,更恼于林菁对他的反抗,甚至于她结婚前些年,对她不管不问。
也许直到女儿离开人世,才后知后觉,却被迟来的懊悔淹没。
“齐叔,这些资料可以交给我吗?”裴柠问道。
齐天没有犹豫:“林小姐的财产,本来就是留给你的,是否要拿回来,决定权在你。”
裴柠将文件一一整理好,动作缓慢而坚定。
裴柠没有开车来,离开时打了个电话,变成了吴帆来接他。
裴柠上车以后,才发现蒋芸也坐在前面。
吴帆解释道:“芸姐刚在附近见完客户,也要回公司,我就一起捎带上了。”
裴柠点点头,他思维还沉浸在方才的事情里,只简单的“嗯”了一声。
前排两人面面相觑,看出他心情不佳,都没再开口。
直到邻近公司门口,车子拐弯,停下的前一刻,蒋芸突然开口。
“财务那边的事我都听说了,裴总。”
听到她最后的称呼,裴柠微微一愣。
前排的人转过头,长长的卷发在肩膀处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