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自己的家乡;也不记得自己答应过妻子和女儿,下班后要回家吃饭。
秋蝉感觉到了极端的痛苦。这种痛苦淹没了一切。像是当头一棒。早该忘记的记忆卷土重来,像是一把把带毒的刀。
但一切都是徒劳。他逐渐分不清自己是谁,到底是梦之城里的人,还是梦之城外的人。他也不想再分清楚那些东西了,真实只会让他感到痛苦,让他想起自己错过的人,和在梦之城里一次次的轮回。
对,这是他第五次在中城区当人。
在中城区当人,寿终正寝,然后回下城区当狗。
灵魂是不会死的。
痛苦是可以反复咀嚼的。
秋蝉尖叫着扇动起翅膀,上蹿下跳,在半空翻滚,想要抵挡这种痛苦。
可它抵抗不了,淹没一切的绝望碾压过它弱小的躯体,它用节肢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终于,一切结束了。
跟着消失的,是超市里的食材,水库里的水。
一切会被消耗的东西……都消失了。超市里只剩下了空荡荡的货架。
顾天临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看着城市的灯光由远及近的熄灭。
女秘书慌慌张张地推开门:“城主!梦之城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东西都不见了?是因为那些劣种吗?€€€€城主!我们走吧!”
女秘书往前走了两步,想来推动办公室的椅子。
鲜少有人知道,城主的身体是动不了的。他就像是长在椅子上的一棵树。所以,他很少离开办公室。
但女秘书只是往前走了两步,也慢慢消散在空中。
城主发出了凄厉的笑声:“可惜天黑的太快。想走已经晚了。”
接着消失的,是那些名贵的古董、装饰。那些精致、冰冷的建筑。堪称奇迹的交通站。广播台。街头,路面……
梦之城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一个巨大的、深红色的蚁巢。
而这个蚁巢的起点,是从顾天临敞开的后背开始的。
顾天临很少动,并不是像秘书以为的那样,瘫痪了。
而是他背着整个梦之城。蚁巢明明依靠他的身体建立,他是钉在蚁巢上的一只蚂蚁。人们却觉得他是主人。
暗红的岩石像是沾染血的骨骼,所有的一切都在上面、靠着梦矿衍生。
好在,作为核心的梦之大厦依然存在。
顾天临转头,看向了自己的收藏室。
那里曾经有很多藏品,后来只有一个藏品。刚运进来,巴拉啦的尸体。
白色的蠕虫还没来得及被分割,挤在一起。尸体冻的硬邦邦的。
它不该在的。可它为什么存在?
顾天临想到一个可能。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
“……好恶心的虫子。”他低垂着头,“你不该已经结婚了吗?”
第76章 第 76 章
76
赢舟以前在志怪小说里看见过一个故事,说有个书生进京赶考,遇上大户人家设夜宴。书生进去吃席,满桌红烧肘子东坡肉,书生吃得肚皮滚圆,喝酒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醒来时,才发现遇上了狐仙,喝的是马尿,吃的是虫子和土。
而现在,赢舟看着逐渐显露原形的梦之城,也有一种同样的荒谬感。
公交车已经开远,消失在路边。
广场上,上城区居民们的尸体正在消解,变成肉酱一样的泥水,融入深红的岩石中。成为滋养整座城市的肥料。
而仅剩的几十头超梦体哀嚎着,一个个地变回了月亮似的圆灯。
萤火之光当然比不过皓月,却是如今唯一的光源。
它们像是气球一样,朝半空漂去,却并不走远,而是汇聚在仅剩的几个人的头顶,努力地照亮着前方的路。
胡巴看着一个个飞回天上的超梦体,头高高扬起,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他指着自己头顶的圆球:“我感觉到了,这个才是尤里……”
他们拿走了尤里的身体,却拿不走他的灵魂。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处,那里原本戴着一条监视器,是入城的时候安检员分配的,说的是象征身份的手链。
赢舟曾经想过要取下来,只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反而把自己手腕弄得又红又肿。
而现在,那条手链终于现出原形。
它像是深红色的细小血管,缠绕在赢舟的手腕上,内部长着用于吸血的尖刺。
这些尖刺深深扎进了赢舟的肉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刺像是中毒一样,呈现出枯败的黄黑色。没有发挥应有的功效。
赢舟皱眉,把这段缠在手腕上的红色线状物剪断,近乎凝固的深黑色液体“咕叽”一声,从管壁里飞溅到地上。
其他人的手上也有监视器。但他就不那么幸运了。
海因里希身上的监视器是一条深红色的大虫子,已经吸饱了血。肚皮滚圆。
他十分嫌弃地把这条蚂蟥扯了下来,甩在地上,用鞋底碾过。粗糙的地面像是多了一条红色的彩绘。
鼠人们解除诅咒,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但脸上却并没有太多欣喜的神色。
海因里希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们正在消失。是梦之城在消失吗?”
和那些瞬间蒸发的假人不同,它们这些真实的灵魂,也在消失。
有些不怎么起眼的,消失得很快,就像是大夏天里蒸发的一摊水;而有些影响力的,消失速度就慢一些。
例如胡巴、海因里希,他们的身体表面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一个个发光的小圆点正在从身体里漂浮出。
这些光点在空气中消散,和消失的尸体一样,成为梦之城的能量。
谢东壁从洞穴里探出头来,身上全是汗水和泥浆:“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十几分钟前,他还在广场,和其他鼠人清点战利品。一眨眼,世界就变了个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谢东壁还以为自己在下城区的宿舍里睡觉,然后梦醒了。
谢东壁的身体也在往外飘着小光点,只是速度比其他人慢很多。
几个还没来得及消失的鼠人同样来到了这里,他们带着头顶的光球,汇入了大部队中。
“对啊,胡巴,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周围的环境都消失了?”
“不能说消失吧,这才是诡域真实的样子,梦之城不过是建立在这些红石头上的幻影。”
“哈哈哈,但我怎么觉得我们也快消失了。说起来,好像的确有人不见了吧。我身上的光也越来越淡了。”一个女孩发出了笑声,“而且我回到了18岁诶!我就是18岁那年进来的。那天本来想和喜欢的人表白。结果在路边睡着了。在梦之城打工了几个月,人老了不少,还变成了白老鼠。”
鼠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胡巴手里还提着那盏油灯,他唇微动,表情凝重又带着一丝歉意:“……对不起,有件事情其实瞒着你们。就是,我们的身体其实已经不在了。所以,毁掉梦之城,我们也会死。还有诡域里的其他人……我们的身体都不在了。”
大多数人还在下城区,也就是蚁巢的底部。离这里很远。他们也许还做着回归现实世界的美梦。也可能已经随着灯光的熄灭而消失。
在沉默片刻后,说自己是白老鼠的女孩第一个拍了拍胡巴的肩膀:“什么死不死的。其实进入梦之城那天,我们已经在现实里死了吧。”
“是啊,”大家纷纷安慰着流眼泪的胡巴,“很高兴认识你们……哈哈哈我在末世只是一个普通的跑车司机,放在平时可没机会认识财阀少爷和研究所学阀的。而且毁掉梦之城,才能避免其他人重复我们的悲剧嘛。不过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这样我还来得及和朋友告别。”
仅剩的五只鼠人互相抱在了一起。大家都没有再说话,但光点依然接连不断地从它们身体里飘出。
谢东壁推了推眼镜,站在一边。
他虽然是鼠人,但加入的时间还是太短。唯一熟一点的人是海因里希,还做不到这么真情实感。
赢舟其实有个猜测。那就是这些灵魂其实是能量,顾天临正在吸收它们。
“接下来该干什么?”一个鼠人问。
胡巴提起了灯,擦了擦眼泪,表情逐渐坚定:“我好像听维克多提起过。但时间太久远,我也不确定那到底是真的还是梦。我们去蚁巢的最中心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胡巴转头,温和的目光落在赢舟的身上:“你其实已经可以出去了吧?虽然错过了末班车,但那条路并没有消失……你还要和我们一起吗?”
唯一没有被蚁巢吸收的人是赢舟。所有人都在发光,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
只有赢舟,还是一团实心的人。
若非头顶的光球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几乎看不见他人在哪。
赢舟猜测,也许是因为他的户口还没有正式入籍。因此,还不算梦之城的一员。
毕竟之前槐江也说过,他还没被梦之城同化。
赢舟想,去蚁巢中心,无非是再遇上几个小BOSS,最后打一个大BOSS……狂暴状态顾天临?也不知道好不好打。而他现在,只要捆着谢东壁离开,就能回去了。
当然,谢东壁也许并不想离开。毕竟他的梦还没醒,他还想要接管梦之城。
但赢舟觉得,如果只有恐惧、怨恨和血肉,才能维持梦之城的运转。那最好的解法,其实是让梦之城消失。
反正谢东壁也打不过他,他可以扛着谢东壁走。
谢东壁也没彻底被梦之城同化,离开这里,虽然会丢掉一些东西,但问题不大。
而其他人的命运跟他,其实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圈。
赢舟开口,说的却是:“来都来了。”
这些鼠人可不是异能者,也没有进化源。
失去超梦体,他们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人类……甚至都说不上是年富力强。
更何况,如果想解决掉城主这个祸害,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赢舟挺喜欢痛打落水狗的。
胡巴说:“那走吧……尤里,安西,索菲亚……”
他一个个念着头顶白色小球的名字。
“麻烦你们最后一次,带一下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