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舟本以为,自己的记忆会很模糊,但他却本能地找到了方向。
走了十几分钟的山路,一座村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家家都有种田,田坎上有皮肤黝黑的农民正在劳作,还有人抽着劣质的旱烟。每座房子都是灰扑扑的。家里条件不好的,房子就一层,房顶还是秸秆和茅草;家里条件好点的,会修上砖瓦房。
外公早些年是公社的厨子,几个舅舅也进镇里,当了工人,家里条件一直不错。不仅修的砖瓦房,背后还有一片竹林,能挖笋吃。门前是水塘,养了些野鸭子,还有条看家护院的土狗。
赢舟小时候经常嫉妒那条狗吃的比他好。
偏僻的村庄是很排外的,但每一个人路过赢舟都熟视无睹,既没有问他是谁,也没问他从哪儿来。
赢舟伸出手,在一个路人面前晃了晃,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下意识地绕开了他。
老农民是不太可能具有这样的演技的。
赢舟猜测,这是愚人的能力,“常识修改”。
在其他村里人眼里,他是一团空气。尽管从物理角度上,他存在着。
很显然,愚人把他送回了老家。
目的总不该是为了给许文玲扫墓……许文玲也不葬在这里。
他凭着记忆往前走,很快,眼前出现了那座熟悉的砖瓦房。灰黑色墙壁上刷的标语还很新,“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浓浓的炊烟从烟囱里飘向碧蓝的天空,趴在地上的狗鼻子动了动,突然吠叫起来,但却没能看见从它面前走过的赢舟。
赢舟十分小心眼地走过去,但走了几步,又折回,一脚踢翻了它的狗碗。
这是他当年一直想干、但没来得及干的事。
大土狗看见自己碗里的剩菜剩饭翻了,顿时更愤怒了。
它“汪汪汪”了半天,可惜看不见罪魁祸首。只能无能狂怒。
大门是开着的,这很正常。农村里的门一向不怎么关。赢舟走进了客厅,看见了墙上挂着的日历,02年,十一月。
今年他六岁。
赢舟记得这一年。因为02年的12月,许文玲带着他去了省城。当时,她全身上下的钱,只够一趟离开的车票。
没买回来的票,他们都再也没有回来。
“……送我回这个时间点干什么?”赢舟喃喃了一句。
点燃小丑丸,会来到愚人的世界;但这里其实是小丑自己的精神世界,会出现小丑最想要的东西。
赢舟可不觉得,自己想要这段灰扑扑的、看不见未来的生活。
他继续朝前,往厨房走去。
浓烟很呛人,厨房里传来了小孩的咳嗽声。
赢舟来到门边,朝里望去。
然后,他看见“自己”踩着小板凳,站在灶台前,正在往灶里加着柴火。
营养不良,五六岁的小孩饿得面黄肌瘦,但一双手却很粗糙,指甲缝黑黑的,脸上也是黑黑的。
赢舟愣住了。
一般来说,他是晚上七点左右,才会从村小学走回家。
那时候,家里的饭都是许文玲做的。所以赢舟从小到大,都没烧过饭和火。算是村里小孩里养的比较娇的那一类。
面前这个小孩显然不是。身上的衣服不怎么干净,裤子可能是捡的别人的,偏大,裤腿挽了好多圈,像一个鼓鼓的甜甜圈。
小赢舟也在一片烟雾中看见了他。他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还是村里小孩里难得一见的双眼皮、高鼻梁;但在一张过于瘦削的小脸上,不太合适。像小猴子。
“你是谁?”小孩问他。
操着一口淳朴的家乡口音,刚去城里读书的时候,赢舟没少因为这个被笑。
赢舟唇微动,居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门外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中年妇女骂骂咧咧的声音:“挨千刀的小杂种,我说家里的狗怎么叫起来了,还以为遭贼了,怎么是你在烧灶?不是跟你说了要干柴吗?你想把房子点燃是不是?跟你那死鬼妈一样没用。”
一个身材健硕的妇女越过赢舟,径直走进厨房。一只手拧起了小赢舟的耳朵,把他从凳子上提了起来,一直拖到了门前的院坝上。
小孩疼的眼眶通红,泪包在眼睛里,要哭不哭的。
之前的烟雾太浓。赢舟这才发现,这个小孩身上有很多新旧不一的伤。
从地里赶回来的人是赢舟的外婆。
她一边收拾厨房,一边大声骂着正在院子里罚站的小孩。
赢舟躲在墙边,听了一会。说的是他妈说好外出打工给家里挣钱,结果钱没挣到,还被野男人搞大了肚子,生下他这么个小野种。又说他命里晦气,克死父母,卖都卖不掉。
赢舟愣住,然后勉强地笑了一下:“原来这个世界里她死早了。”
第一次收了五百块钱,人贩子还没走出山里,摩托车翻了三次,摔到骨折了,赢舟还屁事没有;人贩子觉得邪门,硬是把小孩送回来,要了三百五十块钱回去。当自己的医药费。
第二次的人贩子艺高人胆大,觉得赢舟这小孩长得还行,智力也没问题,应该能卖上大价钱。唯一不好的就是年龄稍微大了一点。
他花了四百,买下赢舟。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早就被警察盯上。打拐队在车站人赃俱获,人贩子被抓去吃牢饭了。
而赢舟又被送了回来。
连续两次,赢舟也算在本地拐子圈出了名。路过的拐子都不收,怕自己重蹈覆辙。
男孩也不收,晦气。
“跟你妈一样烂手里!”外婆“啐”了一口,把痰吐在了地上。
邻居扛着锄头路过,嘀咕了一句:“卖孩子还有脸到处说……”
“那你他**的出钱给我养啊!我没让他吃还是没让他穿??你家媳妇几年前生了个小闺女,还没满月小闺女就不见了。听人说你是大清早赶着丢县里医院门口了?这事你怎么不说说?”
邻居的腰压得更低了一点,垂头丧气,不说话了。
但他羞愧的不是把自己孙女扔了,在他眼里,能在医院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家。他是看见小女孩被抱进医院,才走的。
他羞愧的自家的儿媳妇到现在都没生出孙子。
老太太一口气骂了大半天,都不带喘气的。看得出来日子真的挺苦。
骂完后,把一桶脏衣服放在了门口,朝他扬了扬下巴:“去河边把衣服洗了。”
小孩永远是软弱的、发不出声的。
他们是还没长成的幼兽,只有毛茸茸的爪子和不怎么锋利的乳牙,不会捕猎、更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生活的家再糟糕,离开这里只能饿着肚子流浪。拥有的一切,都是大人们的施舍。
比起干活的人,他更像是不幸生活的出气筒。
小赢舟拖着差不多到他腰的塑料桶,往河边走去。
外婆在后面挥着竹条大吼:“抱着去!别给我拖烂了!买个塑料桶很便宜吗?你还没这桶值钱!”
于是,小孩把桶抱了起来,穿过树林,一直来到小河边。
接近傍晚,天色已经转黑,家家都在生火做饭,还在外面的人不多。
赢舟看见,身高还不到一米二的小孩,熟练地取出了衣服,铺在洗衣石边,让水流冲洗着脏衣服。
一米二,进景区免门票,餐厅自助餐半价。
小孩长期营养不良,顶多一米高。
十一月的水已经很冷。更何况现在又是晚上,小孩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泡都出来了。
赢舟在竹林里观望了一会,然后走了过去。
这种感觉其实挺奇怪的。
尤其是面前的小孩,是他,又不是他。
小赢舟的脚踩在水里,说是河,更像是小溪。水浸在他的小腿肚位置。涨水的时候,能到腰。
他扫了眼赢舟,然后漠不关心地低下了头。
赢舟问:“小朋友,你叫什么?”
小孩沉默片刻,回答:“不知道,我奶我爷叫我小杂种。”
赢舟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是看着面前的小孩,却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难过。
他好像有很多话,却无从开口。
小孩蹲下身,用肥皂搓起了衣服,手指冻得通红。
天要黑了。他把衣服尽力拧干,抬头一看,赢舟居然还站在原地。
他提着塑料桶,本来都打算走了,却又一次转身,开口:“我见过你。妈妈有张照片,一直没舍得丢。后来我藏起来了。”
都说儿子像妈,但赢舟和许文玲长得却不太像。主要是骨相很不一样。
许文玲的长相偏柔和平缓,像泉水;赢舟像起伏有致的山峦。
小孩没有说剩下的话,但赢舟却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被压抑很深的期待。
……很久以前,在赢舟还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时候,他也有过同样的期待。
每年过节,其他小孩外出打工的爸爸会回来。赢舟问许文玲,他的爸爸呢?许文玲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于是赢舟后来再也没问过。
他期待有一天,会有那么一个人来带着他和妈妈脱离苦海。
但爸爸不会回来。他的爸爸已经死了,而且是被枪毙的逃犯。
因为太明白这个小孩在想什么,其他的话好像都说不出口了。
赢舟沉默许久,回答:“你叫赢舟;赢很难写;舟的意思,是小船……跟我走吧。”
*
-爱欲之小丑,特点是薄情。
-你明明无欲无求,为何却总是苦痛?
-痛苦来自于这个不安全的世界。
-你是蹒跚学步的小兽。
-你是被围猎的祭品。
-所以,我亲爱的小孩。你要学会逃走。
-从牢笼里、从无序的森林里、从猎人握着枪的手里。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