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问心可以捏着鼻子投荀玉一票。
会让荀玉加入,第一是元问心觉得,他们都这么多年没交流了,自己需要再观察一下荀玉的为人。以及赢舟自己的意愿,到底是排斥还是亲近。
第二是,元问心并不觉得,在那个老家,真的能找到“赢舟”,他是真的把这次经历当户外徒步旅游的。
几个小时后,飞机在A市机场降落。元问心找的司机已经在机场等候多时,载着他们三人,就往离赢舟老家最近的县城赶去。
西南区经济发展还凑活,但实际上,前些年才全面脱贫,地图上,还存在大量与世隔绝的山区。赢舟的老家就挨着一个少数民族部落。
“前些年,不是看其他县旅游搞得火热,”司机乐呵呵地说着,“咱们凌霄县也想发展一下的,但是啊,这路太烂了,山又多。又没挨着国道,也没什么历史遗迹和自然风光,完全发展不起来。€€,最近改搞土特产了,家家都在种蘑菇和中药;人均收入倒是高了不少。”
赢舟的目光看向窗外,新修的公路平整极了。
当年从县里到省会,是赢舟第一次坐长途车。或者说,第一次坐车。
大巴车要转两次车站,一共开了十几个小时。
他在车上吐了个昏天黑地,眼泪一直往下掉。是另一个赢舟抱着他,安慰他,还会哄他睡觉。
赢舟不相信,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他到现在依然会晕车,但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呕吐了。只是面色苍白,神情也有些怏怏。
元问心觉得他是近乡情怯。
荀玉闷声不响地递过一把晕车药:“吃吧。不舒服可以靠着我睡。”
荀玉给的晕车药是专门给小孩吃的,配料表里兑了点糖浆,桃子味。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元问心没忍住瞥了荀玉好几眼。
心想黄鼠狼给鸡拜年。但这黄鼠狼还挺心细。
得益于经济高速发展和政府基建,当年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现在只需要四个多小时。
到凌霄县的时候,是下午六点。
天快黑了,一轮太阳挂在山间,摇摇欲坠。
夜里是不适合走山路的,元问心走下车,有些嫌弃地看着面前据说是全县最好的酒店。
县上的招待所改的。没有总统套房,最好的房间一晚上三百二。除了大点,装修朴实无华,房间还算干净。却不免透露出一股陈旧的味道。
县城位于河流上游,落地窗外就是凌霄江。
赢舟站在大堂里,指着江对面的山道:“我老家就在那边。”
昼夜交替,山里起了一层雾,雾气像乳白色的牛奶,从河谷树林的口子倾泻而出。
河边上还能看见一些废弃的旧房子。
元问心找前台打听了一下许家村的位置,回来后说道:“前台说,河对面是封山镇,没听说过许家村。如果要进山,最好找个本地人当向导。明天去那边问问吧。”
越是落后、无序的地方,手里的钱就越不好使。有些山区甚至只接受以物易物。
反正,元家的关系网是没有蔓延到这么细枝末节的地方的。只能想办法找靠谱点的本地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元问心也很难想象,自己的祖国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
而这里居然是赢舟的家乡。
第138章 第 138 章
138
封山镇旁边的山,叫大封山。
的确存在一批山民,平日里会进山采药,或者按林业大学教授的要求,找一些野生植株。
早些年,还有人进山,打些斑鸠、野鸡、蛇之类的野味。后来严打进去了几批,也就没人敢这样做了。
一听赢舟等人的要求,坐在“山珍杂货”门口的老伯敲了敲老烟杆,眯起了眼:“去山里啊?喔,你们城里的年轻人,就喜欢搞什么、什么驴游是吧?之前县上那个西山,有几个外地的,进山里失踪了。飞机搜了好几天都没找着人呢。看你们这脸、这手,嫩得噢。吃多了没事干,来山里遭老罪呢?”
说完,斜着眼看着面前这三个年轻人。一副待价而沽的样子。
元问心笑了笑:“老伯,你这些山货怎么卖?”
老伯:“那看你想要什么咯,这都是我去山里采的。一些沿海地区的老板特地来收,我都不卖的。这个是龙血树,红的这个,看见没。要提前一个月去割,才能收这么点。生苗和生傣,都是拿这个做药。你要的话,1500一斤。还有这个,悬崖上采的灵芝,和那些泥巴里长得可不一样。500一斤。还有这个,是我泡的蛇酒,看这蛇,头上这个角,这是山里的蛇精!一般人我还不给他看。你要的话5000拿走。”
老伯努着嘴:“喏,二维码就在这。我们这进山要祭山神,讲究天时。老黄历良辰吉日是三天后。到时候我也要进山,你们缺什么货,我可以带过来,要是想跟着也行。”
荀玉扫了眼,就打算掏钱,被赢舟一把拦下。
赢舟:“淘宝九块九包邮。”
老伯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勃然大怒:“你说什么呢!不懂别乱说!”
“我是许家村的。”赢舟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眸,“只是很久没回来了。500,进村带个路就行。天黑之前赶回来,我们带着卫星电话。”
老伯怔然道:“许家村?你说的是许家寨吧?”
山货店不大,就一个小卖部。门口很多个背篓,里面装着不知名的药材。晒干的植物和动物都有。
平时也没几个客人,为了省电,店铺里没开灯。
元问心的声音在此时传来:“老板,你泡的这个太岁酒是什么?怎么没听说过。”
他举起手机,用屏幕的灯光照明。
一块肥肉一样的半透明菌体,正泡在琥珀色的液体中。
另一个酒罐子里,岩石似的黏菌泡在水中,不断有气泡从它身上冒出来。
两个酒罐子的表面,都用白纸黑字贴着张标签:太岁酒。
赢舟大学读的有机化学,随口道:“醋酸菌分解不了的有机物形成的网状菌膜吧。本质上是菌团,包括黏菌、细菌、真菌和它们的代谢物。不能吃。”
老伯已经没空和赢舟理论了,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讳莫如深地摆摆手:“我不卖了,你们去别处问吧!”
说着,就把人推了出去,并且直接拉下了卷帘门。
好在整条街都在卖山货,还有好几家半死不活地开着。
赢舟继续往前走,下一家店里在卖各种酒。
常见的是枸杞虎鞭酒。一根枯树一样的东西泡在白酒里。
还有蛇酒。这老板是个实诚人,隔壁老板的蛇酒就一条蛇,这家店的老板是啥蛇都敢往里放。最上面的是一条黑白相间的银环蛇,剧毒,还是国家级保护动物。
老板咧开嘴一笑:“祖传的,祖传的。那时候随便捉。捉了还有钱拿嘞。”
老婆婆的口音很重,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花布,头戴银饰,看起来像少数民族。
封山镇里有好几个少数民族聚落。
但一些商人为了卖货,也会假装自己是少数民族。
蛇酒旁边是罐蝎子蜘蛛酒。
荀玉的目光偶然扫过,看见塞得满满半缸子的蜘蛛和蝎子,感觉身上的汗毛都炸开了。
尤其是在酒里,那几只巴掌大的绒毛蜘蛛好像还tm动了一下。
婆婆慢吞吞地走过去,拿深红的布遮上:“见不得光咯,别把我酒搞坏了。”
这位老人家看上去没那么精明,好说话很多。
这一次,赢舟倒是换了个说辞:“婆婆。我们是从X市来的。我小时候被人拐走了,只记得自己家里人姓许。我上大学后,瞒着我养父母在找亲爹妈。我记得村子门前有一条河,要坐索道。旁边挨着山。”
他用的是当地的土话。
太多年没说方言,赢舟的口音有些奇怪。但能让人听懂。
孩子被拐卖一直是头等大事。
但找孩子的多,孩子找父母的少。
老婆婆坐在木凳上,思考许久:“你说的是许家寨吧,哎哟。那地方……邪门得很。早就没人住了,几年前,山里发大水、淹了。”
“为什么说邪门?”
老婆婆慢吞吞地回答:“一村子人,非要养什么肉太岁……都死完了,大半年后才有人发现。可不就是邪门。要我说,多半是吃菌子中毒了。十几年前就在宣传不要瞎吃野生菌,偏不信邪。”
老婆婆还是很相信科学的。
她从破布底下翻出一本边缘卷起的卫生健康宣传册,递给赢舟。
宣传册是镇卫生所印的。
第一页就说梅雨季不要乱吃菌子,要吃一定要炒熟。菌子中毒后及时就医。
赢舟问:“那现在还有办法进去吗?”
老婆婆骤然警惕:“非要进去干嘛?路都没了。”
赢舟乖乖地回答:“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样子,想看看那里到底是不是自己家;要不然以后祭祖都不知道祭谁。”
“你们汉人才喜欢祭祖。”老奶奶嘀咕了一句,“进山里,找人是对的。大山,和你们想得不一样。很多人怕海,不怕山。那是不知道山也会发怒。”
她起身,慢吞吞地走进屋。
然后找到纸和笔,用几乎漏不出墨的圆珠笔,在还算干净的纸上写出一个地址。
“镇上的护林队。其实就是一些猎户。几十年前打猎,几十年后管偷猎、山火。隔三岔五就要巡逻。对山里的路熟。里面有个年轻点的队员,发大水前,住在许家寨更里面那个彝族土村。洪水里救回来的,一个村就他还活着。生彝,不会说汉语,但会听。”
“我想想,叫什么来着……汉名叫裴天因。”
凌霄县位于三省交接地带。挨着好几个自治州。苗人、回人、彝人都有,占比还不低。
下辖的封山镇虽然是个镇,但因为是少民聚集地,占地辽阔,堪比一些二三线大城市,只是地图上的大部分区域,都是无人区。
赢舟真心实意地回答:“谢谢。”
老婆婆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着:“走吧,走吧。早点回家。”
护林员和林业局职工不是一回事。
护林员是招聘制度,一年一聘;多半是本地人凑数。因为工资不高、事多,还没编制,一向留不住人。
药酒店的老奶奶给出的护林队地址,在封山镇的边缘位置。
这里已经靠近大封山的入口。
大封山有很多个出口,但这些年都陆陆续续没人走了。进山便也只剩下这么一条路。
院门口挂着一个掉了漆的白色木板,上面写着一行字:凌霄(自治)县大封山护林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