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成真,或许他原本可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点赞誉的名声都该变成了不仁暴君吧?
生前未想身后事。
但,任何一个人,这般具象地感知到自己的价值,也该觉得荣幸的。
也该,会觉得被哭得头痛难忍、恨不得早日投胎了去。
被迫在金銮殿,足足听了七日群臣哭着喊着要随他一同下了地府的楚深和,终于迎来他下葬前的最后一道程序€€€€听自己的死后讣告。
这份由他在位十三年选拔而出的四位状元、三位翰林学士携六部尚书,乃至其他有的没的的官员建议之下,宣朝惯例百余字的讣告,竟被加至三千余字。
一时之间,楚深和甚至都怀疑这些在他生前最重规矩礼数的官员莫不是被什么野鬼占了身子?
不然,怎么做的桩桩件件事这么不合规矩?
而这封长达三千余字的讣告……
从听到的第一句开始,即便只是鬼影,本只应感受到阴凉的魂体,在这一刻,也被涌过全身的羞恼冲热。
理应公正、客观地叙述宣武帝生平的讣告,活脱脱是集天下华章美词、直令人掩面羞愧的马屁文章!
【美姿仪,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若浮云飘逸,如惊龙矫健,皎如玉树,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楚深和嘴角的笑意再挂不住……
这些词并不陌生,他生前没少用来调侃几位姿容出众的“爱卿”,如今是这些“爱卿”联合起来报复于他么?
一个史书上盖棺定论的病秧子皇帝,他的讣告称赞他如惊龙矫健?
他看向在下首还附和点头的少年将军,再次飘到了自己的龙椅上,眼角余光瞄到内侍总管的拂尘,没控制住手痒地想将之抽出来,自然是,没成功的。
而听着讣告,就连最爱找茬告状、言语刻薄犀利的御史都掉了几滴泪,附和着一起夸赞他们的先帝。
楚深和静默了几秒,便如生前上朝时听见群臣争论甚至是上手打架时的苦恼姿态一般,扶额叹息了一声,从喉间泻出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清浅笑意。
到底是,耐下性子,继续听完了剩余两千余字。
他自十三岁登基,在位时间不多不少,也正好是十三年,三月病逝之时,离他的二十六岁诞辰还余半月。
正好是,今日。
十三年间,他自觉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或许称不上最雄韬伟略的帝王,但也算为了大宣江山耗至油尽灯枯,发光发热至最后一滴。
他的父王在史书上的名声不算好听,只短短当了大宣十年的帝王。
便导致他接手了一个海内需耗、户口减半、边境连失十三城、各地动乱心怀异志的千疮百孔急需治病的江山。
但宣朝人才辈出,既有将星,又有相才,满朝文武齐心协力,挽大厦于将倾。
闻名三国的商人因他的救命之恩归于宣朝,与民生息,积敛财富,让他在位十三年,便将全国户口数从五百三十万增至七百一十万。
擅长创新的工部臣子陆续改良农具,提高百姓耕作效率,司农机缘巧合发现高产种子,养活更多的百姓。
宣武八年,天降暴雨酿成洪灾之时,隐世子弟倾巢而出,疏通河道,治理水患,三十年来记载的最大洪灾却伤亡了最少的人与物与财。
而在辅政大臣晏之遥的推举下,他发掘了自战从未告败的百年不遇的一门双将,荡平来犯之敌,还宣朝边境安和。
老宰相与六部尚书全力相助,开科举,进庶族,转移兵权……
听着讣告上将桩桩件件无上功德加与己身,楚深和面上沉静,不发一言地听完全文。
这几千余字的夸赞,他认为最实在的不过是赞他励精图治,最多再加一个广开言路、知人善任。
至于旁的功绩,能够让大宣如今四夷宾服、海清河晏的大功臣,是现下跪了满地的文武百官、是布满大宣寸寸国土的每个黎民百姓。
他谈何居功。
楚深和手指微拈,是批阅了十数年奏折养成的下意识习惯,想要御笔亲批,点评一二这份前无古人的“文采斐然”、“夸大其实”的讣告。
只是伸出手去,便是虚空。
他怔了怔,听见讣告已经念到最后。
几个大臣仍是神情哀痛,但这送别他的最后一程,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老臣要随着陛下一起去了”的鬼话,而是再次恢复了精英臣子的理智睿智做派。
只听见老宰相微不可闻的喃喃:“陛下放心去吧,老臣定会守住大宣江山,万死不辞。”
然后,终于接过了内侍总管恭敬捧着的明黄圣旨。
圣旨缓缓展开。
宣武帝的时代彻底终结,这片金銮殿的下一任明主已是清眸闪烁,满面坚毅与志气昂扬。
一朝天子一朝臣。
跪了满地哭了数日的文武群臣起身再跪,又将迎来新的使命。
冥冥之中某种预兆。
莫名的预感,楚深和觉得自己的野鬼生涯应该是马上就要彻底结束了。
青年天子从龙椅上飘了出去,一一绕过此时跪地听旨的再熟悉不过的张张面孔,眉目清和,笑意松快。
“朕兢兢业业了一辈子,没有愧对大宣数朝基业,君臣相宜,实算是不枉活这一遭。”
“就是这讣告,委实……”
他顿了顿,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形容。
“不过众爱卿不用急,朕也让人著述了《宣武名臣》,众爱卿的功绩奉献合该光耀青史。”
楚深和回忆着,轻声后悔,“只是早该让孔珂写得再‘精确’些,他总说自己是天下第一才子,这夸赞之语竟然还比不过礼部尚书那个一板一眼的小老头。”
似乎是觉得自己背后这样说人不太好,青年天子的眉眼在空气中渐渐模糊,也隐约露出一点难得的顽劣的笑意。
“朕便,先去地府……”
第2章 异世
全身发麻,自心底蔓延而上彻骨的凉意,脑袋似被尖锐锤斧从中劈开再拿了成堆的银针在搅弄破坏。
这种感觉异常熟悉。
便是他毒素发作、油尽灯枯之时的感受。
意识渐由涣散而聚拢,楚深和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临死前,只除了这次耳边再没一群内侍、群臣极力遮掩还是异常明显的哽咽、抽泣。
异常安静。
他感受到身下似乎垫着一层高高的棉被,柔软适中,不算舒适,但无疑是实物。
仅动了动手指便几乎溢出一层冷汗,与他成为鬼魂之后的轻快截然不同。
楚深和静静躺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一般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间四面洁白的房间,墙体上不知抹了什么材料,透亮、光滑。
屋内摆设简单,却都是他不曾见过的家具,体积甚大看着便觉舒适的矮椅,透明的圆桌矮几,对面墙上不知名的黑色方框……
他的手上扎了熟悉的针眼,只是绕了一圈透明的管子往上连接在一瓶透明液体中。
左腿被缠了绷带悬在半空。
原来,不是回到了大宣。
而是如同生前并未想过会成为鬼魂一般,现下似乎又有了什么奇遇。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惊异,楚深和挣扎着撑起身子。
“诶!病人你别动!”还没等他坐正,过来查房的护士推开房门,看见他正拨弄手背上的针管,瞳孔骤缩,便出声制止。
然后脚步匆匆地走进病房,看见即将滴空的药瓶,取下后换了一个新的,全程没有再说话。
楚深和尚且不知情况,便只微微垂下眉眼,安静地任着护士动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情况。
护士换完后,看见面前的青年一张俊秀的面庞苍白无血色,眉眼清润却似带着无措。
她手上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声音下意识放轻:“醒过来就没事了啊,你这次车祸还算幸运,只左腿轻微骨折,中度脑震荡,所以你现在感到头痛眩晕都是正常的,我去叫医生,你先回床上继续躺着。”
楚深和点了点头。
他刚刚动作便感到左腿钝痛明显,应该是受了伤。
眼见护士低头记录着什么,结束后欲要转身。
他仰起头,露出温和的笑意:“劳驾,可否给朕……给我一面镜子?”
护士愣了愣,差点被这个笑晃了神。
靠,古人诚不欺我!
病如西子胜三分,帅哥生病后颜值也还待更往上涨的!
楚纨绔这张脸本来就是被全网公认的可以和娱乐圈顶流相媲美的女娲毕设……
这么近距离的正面相对,她这个都没见过娱乐圈美人的没见识的小人物被迷惑也是正常的!
咳咳,但楚纨绔也是出了名的除了脸一无是处……
怎么还这么礼貌?
护士定了定面色,随手往卫生间的方向指了指,“你回头自己去照照,放心吧,虽然你头上缠了这么厚的纱布,但脸上就侧边有点擦伤,没有破相。”
说完后,她低头看了看楚深和的脸,抿了抿唇。
犹豫了一下,索性掏出手机举在人面前:“先将就着看吧,还是很帅的。”
不小心吐露出心声,不待楚深和反应,她又收回了手机,一本正经地转身:“我去叫医生。”
“顺便通知一下令尊。”
眼见着护士身影迅速消失,楚深和收回目光,想起刚刚虽然短暂但也看清了的脸,目露思索。
这具身体的主人,长了一张和他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脸。
是投胎转世?
没有让他等多久,不一会儿,房门被再次推开。
应该就是护士说的医生了。
结合情境,他几乎瞬间明悟了“医生”应该就是大宣的“大夫”。
楚深和微微坐正身子,望向来人,首先出现在视线中的却是一个满脸富态的中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