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继续?”
现场原本纷纷嚷嚷的声音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舞台上。
武打演员动了动嘴唇,想说是白一方才突然更改了台词。
而原本接下来确实该是两人打斗的动作,接不下去,就是因为,他接不下去,二十余年的武打演艺经验让他连对方的一个动作都不能也没有勇气接住。
白一并不清楚现下是什么情况,面对周半梦的提问自然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落在周半梦身上,素来毫无情绪的双眼燃着细小的火光,牢牢锁定在一人身上。
台下的熙攘人群中,有一人端正坐着,眉目清和,贵气逼人,也正注视着他,面上泛着浅淡的笑意,如清风明月,瞬间,照亮了他的双眼。
是他的陛下。
白一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有意识恢复清醒的时刻。
作为宣武帝的暗卫,他本应该在效忠的帝王逝去的同一时刻,共赴黄泉。
但楚深和在临死前,特意将他叫到身边,在安排了所有朝堂身后事后,仍记得只效忠于他一人、无人知晓的暗卫。
给他递了一份新的腰牌。
告诉他,生命可贵,好好活着,从此以后,光明正大,自由肆意。
年轻的帝王缠绵病榻多日,苍白瘦削、形如枯槁,但明亮的双眼从未蒙上阴霾。
面对死亡也不显得恐惧,反而分外坦然,与他一个注定在黑暗中存活的暗卫如同多年好友一般,用着信任而轻松的语气,留下最后一段“指点”。
“白一,朕五岁那年,你便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将你看作家人,现在朕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
似乎无限荣宠。
但白一知道,其实帝王的这段话并不具备很大的信服力。
因为作为跟在帝王身边最久的暗卫首领,白一隐在黑暗之中,有时候看不见楚深和与臣子闲聊之时的神情,但这样熨帖的语气、让人想要肝脑涂地的话语内容,他听了数次。
“朕最信任的人就是爱卿了……”
“朕最看好的将领就是你……”
“您是朕最尊敬的老师,师者如父……”
“今日,没有君臣之分,只有一对真正的友人……”
“宰相,朕欲亲征,盛京只有交由您坐镇朕方能无忧……”
他见过无数臣子在陛下的这番类似的话语中感激涕零,恨不得下一刻就为大宣抛头颅洒热血肝脑涂地。
而在陛下这样的话语之下,无往不利,每一个大臣若是原本与陛下政见不符也都化为了鼎力支持。
而现在,轮到了他么。
白一知道,每当陛下要说这样的话,都代表将要委以重任,他做好了准备。
却没想到,如此铺垫之下,帝王说的只是:“朕希望你好好活着。”
“白一,朕走了之后,你就恢复了自由,想做什么便去做,或是隐姓埋名匿于乡野,或是经商做点生意,如果不甘一身武艺被埋没,便拿着这个腰牌去将军府报道。”
“但,好好活着。”
“朕希望,在朕走后,朕看重牵挂的人都好好活着。”
少年帝王说话时已经没有了蓬勃的精力,也没有命令的威严,却饱含希冀,温和委婉,娓娓道来。
白一不知道自己当时听见这番话是什么表情了。
从小被当作暗卫培养,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就是忠诚,这份忠诚包括死亡。
每一个暗卫的宿命,不是死于任务,就是随帝王而去。
但他的帝王告诉他,将这份暗卫守则的第一条抛到脑后,从今往后为自己活着。
他应该高兴的。
但,白一只记得,当时听完之后,看见帝王闭上的双眼之时,陌生至极的从眼眶汹涌而出的滚烫液体,和心脏仿佛被攥住无法喘气的窒息。
怎么可能高兴?
陛下逝世,于他而言,不是暗卫重获自由,而是白一失去了信仰。
身为暗卫,是不被允许拥有正常人的情感的。
所以,白一从未告诉过他的陛下,他好像在很久之前,就感受到过情感波动,从麻木黑暗的世界中窥见光亮,从被训练的冰冷习惯中心甘情愿有了信仰。
是在五年前,陛下南巡被刺杀,中了圈套,而援军迟迟不来。
隐于暗处的暗卫倾巢而出,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人,那一次,他身上中了五箭、七刀、肋骨被刺穿,几乎没了生命迹象。
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到了头,也尽了力。
在他斩尽包围的最后一人时,陛下仍安然无恙,他是合格的暗卫,尽管危机尚未彻底解除,此后的危险也再与他无关了。
却没想到,在那个风雨飘摇、暗无天际的夜晚,敌军搜寻的踪迹不绝。
楚深和没有抛下他。
帝王之尊,亲自将满身血污的他背在身上,走了一夜,东跑西藏,带着于帝王已经不是助力而是拖累的小小暗卫,逃出生天。
为了他不慎暴露行踪,亲自迎敌受伤,为了他去寻食物火光自己挨饿……
终于等来援军、回到皇宫之后,也没有一句问责。
为他请了最好的御医,让他养伤,笑着说白一护卫有功应该大赏。
暗卫生于黑暗,最常见的结局也是死于无人问津。
不是个重要的职位,也不算无可替代。
但,白一那一刻,好像突然懂了,为什么这个十三岁接过风雨飘摇的大宣的少年帝王,会被视为希望,被满朝文武视为明君,被所有人期待信仰。
他从内心陡然而生羞愧,为他在以为自己要死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解脱而感到后怕。
而现在,他的陛下临死前,说将他视作家人,要他好好活着。
从无法接受楚深和病情到做好准备一同离去的白一是愣怔的,他甚至想反驳帝王。
白一的命不是陛下的么?陛下走了,白一为何还要活着?
但白一的命是陛下的,陛下要他如何,他便要如何。
好好活着。
但陛下也说了随便他怎么活。
边境已无战事,他也不知道自由地活该怎么活。
他只是想到陛下生前曾经和他叹息:朕身为大宣天子,却未见过大宣江山的寸寸土地。
于是,白一拿着腰牌,从盛京出发,走过了大宣的每寸土地。
他将每个城池重镇、每座山峰、每条河流用脚步丈量,画了两副地图,一副烧给了陛下,一副交给了谢将军。
然后,意识消弭。
再睁眼,竟然,看见了陛下。
这个陌生至极的场所,他不知为何站在几百人的目光聚焦中心,但看见坐在第一排的面容熟悉的陛下,与他比了只有帝王和暗卫之间知道的手势之时。
白一觉得,眼眶里差点又泛上陌生至极的滚烫液体。
于是,《演技你看好》录制现场的所有人便只看见这个站在台上,面色冷漠锐利到了极点、透出一股嚣张至极的俊朗的青年男子,在一瞬间,明明仍是没有表情的面上,好像倏然,变得柔软、而闪着莫名昂扬的生命力。
而问出话久久没有得到回答的周半梦的面色也愣了下。
她应该生气的。
她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好脾气的导演,但此刻,她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语气冷淡地再问了一遍:“白一,你怎么回事?”
楚深和坐在台下,身体微微绷直,但看着台上青年全然投注过来的明亮、信任的眼神,朝白一露出了安抚的笑容。
无声说了几个字:“别怕。”
“顺着她说。”
白一懂得唇语,此时大概也明白了过来现在的情形,哪怕他心下滚烫澎湃的情绪满满叫嚣着,他要马上守在他的陛下身边。
但,他终于稍稍压下满腔的激动,将目光放在了周半梦的身上。
因为鲜少说话,他的语气很慢,低沉沙哑的声音透着莫名的诚恳:“抱歉,是我忘词了。”
周半梦:“……”
这个艺人诚实地出乎意料。
坐在她身边的王沐似乎终于看不下去,轻嗤了一声,语气不满:“因为紧张吗?”
他虽然问了,但似乎也分明没有要得到答案的样子,“两位都是专业的演员,临场应变能力却接近于无。”
“这就是你们对待演戏的态度?二位觉得,凭借刚才的演出,你们有资格晋级吗?”
听到这样的重话,武打演员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白一微微蹙起了眉,知道身边的这个人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就方才他恢复清醒的下意识动作,身边这个并无武艺的普通百姓毫无还手之力,自然做不出什么反应。
因此,他朝王沐看去,解释道:“是我的问题,我把他……”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下措辞,低沉的声音平缓而无波澜,含了浅淡的歉意,“我刚刚动手,他打不过我,动不了。”
王沐:“……?”
这人在说什么鬼话?
旁边的武打演员:“……”
他动了动仍酸痛不已的身子,麦色的肌肤从脖颈蔓延上一层绯红,真诚觉得,无地自容。
倒也不必这么诚实……
说他没有演技,都比说他打不过来得好啊!
要知道他本就是专门的武打演员,从小在少林寺长大,在娱乐圈混的一身底气就是身手好。
这也是他刚刚没有说出真相的原因。
然而现在,白一这么说了,他努力维持着面色,却也,不能反驳……
因为,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