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原因,还是认知差异。
如楚深和所想,他的臣子太多了。
姜云天是神医没错。
但吏部侍郎卧底归来还有着名动天下的美貌;
翰林供奉是被许多人夸上了天的诗画大家,随便一本小说引起盛京纸贵;
谢家父子被称为大宣战神,甚至许多边境百姓为其二人立下长生碑;
户部尚书散尽家财抵上数个国库,直接让天下百姓吃得起饭……
宣武一朝,明主为国,贤臣无数。
他觉得他对太医院院判分到的关心与支持,在与其他臣子相比,微不足道。
其实不然。
姜云天现在看到他,都下意识想起自己少时,第一次见到陛下。
然后,对于他而言。
从炼狱人间走到了春暖花开。
他初见陛下时,十三岁。
当时的陛下还不是陛下,还是皇子。
七岁,粉雕玉琢,好看得不像话。
对比起宫中的其他太监而言,姜云天有些不同。
能进宫当太监的大都家庭条件不咋样,进宫谋条生路。
但他不是,他不是自愿进宫的。
他的父亲是云水郡当地一个颇有名气的大夫,家中也算是医学世家。
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医,如果不出意外,长大以后会继承父亲的医馆,继续在云水郡当个大夫。
因为世代积累,姜家不算大富大贵,但他家也是县上数得上号的气派庭院。
家中钱财不缺,奴仆三两,他从小也算是好吃好喝长大,算好人家的公子。
但直到父亲在他八岁那年,救下了一个路过的商人。
商人被救下后非但没有感激之情,反倒恩将仇报,与县令、云水郡当地的其他医馆联合,想要买下姜家祖传的药方。
父亲自然不给。
那是姜家先祖呕心沥血、集毕生心血与数代人之功留下的姜家医馆的立身之本。
怎么能拱手让人?
然后,姜云天也记不清了。
就记得几个月后,姜家起了一场大火。
那场火异常大。
因为他前一日,被母亲急匆匆地收拾了行李送到临县的姑母家小住,而逃过一劫。
他当时便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母亲与父亲都与他说,没事的,只是姑母想他了。
他再三拒绝无果,被府中小厮强硬带走。
到了姑母家,姑母看见他之后明显也是讶异的,分明不是爹娘说的想他了。
只是姑母看完了小厮递过去的信后,便叹了口气,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犹豫了许久,才说:“那云天便暂时在这儿住下吧。”
姜云天敏感地觉察出了不对。
到了第二日,刚过丑时,趁着所有人都还在沉睡,包括强硬将他带来的小厮。
他趁着夜色,八岁的少年,一个人驾着匹快马,用并不熟练的马技,磕磕绊绊地回了云水郡,回了家。
然后,看见了一点残留的火光。
他的家,已经快被燃至灰烬。
听周围聚着的人说,这火烧了整整一夜。
他的父母,都在这场火灾中丧生了。
尽管所有人都说这是一场意外,但姜云天知道不是的。
他敏感地感觉到,与之前父亲救下的商人有关。
他跑遍了父亲曾经医治过的云水郡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跑遍了以前对父亲也和气有礼的官员权贵……
几乎大部分人都对他避而不见。
直到几日后,他的少时玩伴,县令家的公子,偷偷地找到他:“云天,你快走吧!”
“快离开云水郡,不然会有危险的。”
姜云天当时有股冲动直接去与那个商人同归于尽算了。
但是他及时被姑母找到。
姑母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说:“姑母也没办法收留你。”
“姑母给你指一个去处,你争取能活下去吧。”
何其可笑。
短短数月,他从一个名医后代沦落无家,被连哄带骗、拒绝不得地送进了宫中。
成为了一名太监,无根之人。
然后,九死一生。
没有人知道,在宫中,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太监有多难熬。
被老太监当成奴仆,被主子当成撒气之人,喝泔水,吃馊馒头……
姜云天其实不清楚,宫中那么多太监,为何唯独他的日子那般难过。
明明他长得白净乖巧,做事也机灵,也曾发挥自己的医术脱颖而出……
与身边的太监们搞好关系,甚至曾得到一位先帝后妃的赏识。
可每一次有了希望,就会被再次打落到尘埃里。
他永远做着最苦最累的活,挨着最多最密的打骂。
八岁到十三岁,他自己偷偷去量,身量竟然连一寸都未长高。
即便叫现在的姜云天来看,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
直到他十三岁那年,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尤其可笑。
居然是因为他入宫之时,长得太好,直接被先帝身边的一个大太监看上了。
可因为他毕竟年岁小,不好破瓜。
对方生生地等了这五年。
等到他十三岁,才来寻他。
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做对方的对食,以后便再也不用过这五年的日子了。
简直将这世界最恶心龌龊的“真实”血淋淋地展现在了十三岁的少年面前。
姜云天不知道对食是什么。
只知道有些宫女会与太监做对食,听说大部分也都惨不忍睹。
他浑身的血液简直都冰凉到不会流动,然后疯了一般推开那老太监自己一个人跑出去。
那老太监被推开后面色阴沉地站在原地,却没来追他。
可能是笃定了他翻不出手掌心,觉得他迟早会回去求人服软。
但那一日,姜云天是实实在在地觉得人生彻底灰暗无光。
他在那一天,是真的心存了死志的。
入宫这五年来,每一个被搓磨苛待的夜晚,他借着月色,摩挲着从宫外带进来的几本医书,刻苦而不知目的地学着。
他想报仇,他想出去,他不想做太监,不想被欺负。
可现实的一切都好像牢笼,将他束缚在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中,出不去,就连一丝光亮也看不见。
他在御花园,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池面,抑制不住地在哭。
他在想,如果等会儿跳下去,会不会还死不了,反倒生病了更虚弱受人欺负。
可是,人生好像是有时来运转、翻天覆地这个词的。
他在那一天,遇到了他的救赎。
“小太监,你在哭什么?被欺负了吗?”
七岁的小皇子,粉雕玉琢,但背着手已经颇有清贵之姿,似乎是路过时看见他有些好奇,便走了过来。
明明他比当时的陛下大了六岁,他已经是个少年了。
可那天的他可能是太久没被人这么简单关切地问上一句:你还好吗?
他在彼时的陛下面前,哭得撕心裂肺。
显然……陛下当时是有些被他惊到的。
或许是在宫里,鲜少有奴才会在贵人面前这般放肆吧。
不可思议地,小陛下没有走。
就站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
明明才七岁,但眼神已经初具日后清和坚定、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的神采。
楚深和问他:“小太监,哭是不能解决办法的。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