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夫为难地看一眼雄虫。可问题是,达伊尔上将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帮宁宴阁下联系雌君、便贸然动用总部最高通讯权限?
上将的雄主实在执着又天真,克里夫心中感慨着,但也只能听从雄虫的指令,带他赶往达伊尔上将的办公楼层。
文秘官也认得卡洛斯上将的副官,见他身后跟着一位雄虫,面色微惊。得知来意后,便安排他们在会客厅内等候。
克里夫原以为会等很久。但文秘官几乎是前脚刚出门,后脚便回来了。
“达伊尔上将请阁下进去。”
宁宴立刻站起身,跟在亚雌身后往外走。
将宁宴送进办公室后,文秘官后退离开。办公室内只剩下宁宴和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军雌。
虽然达伊尔上将是联合研究所的总负责虫,但宁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老将。放眼整个军部,达伊尔称得上资历最老的将领,也是平民军雌中第一位获得上将军衔、坐上一军长官之位的军雌。如今虽然年岁渐长,逐渐从战场上退下,但半生征战留下的肃杀之气分毫未减。
大门刚合上,宁宴等不及对方开口,率先出声:“上将,卡洛斯现在有消息吗?”
达伊尔面色凝重,不答反问:“宁宴阁下,您和卡洛斯,还没有进行配偶关系登记吧?”
宁宴一愣,以为对方想要借此回避自己的问题:“虽然现在还没有,但是……”
“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达伊尔这句话说得轻缓,却让宁宴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怔怔地问:“……什么?”
达伊尔面上浮现几分不忍:“两天前,卡洛斯已经陷入精神力暴动状态,现在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宁宴怀疑自己耳鸣了。他微微动了动唇瓣,喉咙却在此刻哑得发不出声。
似乎是猜出雄虫想要说什么,达伊尔无声叹了口气,又重复一遍:“不是寻常的精神力波动,而是整个精神海发生暴.乱。”
军雌一双寒潭似的眼中神色沉沉。变故来得突然,不幸中的万幸是,卡洛斯在发觉自己的精神海出现异常躁动后,立刻向副官将重要事项三言两语交代完毕,随即将自己铐了起来。
否则,若是在没有拘束的情况下,没有虫能够设想,陷入精神力暴动的S级军雌将会产生多么可怕的破坏力。
对面沙发上的雄虫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黑曜石般的眼瞳中,一时没有出现太多悲伤或是震惊的情绪,而是满目茫然。
宁宴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出征前夕,卡洛斯信誓旦旦地说精神力不会出问题,还保证过他一定会立刻发消息报平安,要自己在家里乖乖等他回来。
可如今,他几番辗转,才在事发两天后从达伊尔口中得知卡洛斯的音讯。
劈头盖脸的一句“精神力暴动”。
达伊尔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雄虫面前,神色关切:“阁下?”
宁宴仿佛被这一声惊醒,拿起水杯举到唇边,机械地抿了一口。
温热的水流进喉管,他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厉害。宁宴慢慢饮尽那杯水,逐渐找回头绪。
“卡洛斯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战役结束后,卡洛斯押送几名主要叛将先行赶回,但出发不久便陷入精神力暴动。军舰上的几名副官商议过后,严密封锁消息,军舰停靠在沿途的缪兰星,由凯度副官将卡洛斯带去隔离区,其余几名副官继续押送叛将。”
“最新型号的强效抑制剂已送往缪兰星,医疗团队也已经成立,正在日夜不休地研发针对型抑制剂。我们会竭尽全力,争取让上将度过这次精神力暴动。”
宁宴望向军雌,语气坚决:“我要去缪兰星。”
闻言,达伊尔立刻猜到了雄虫的意图,委婉地道:“阁下,您不知道精神力暴动的军雌有多么可怕。”
“……我知道的。”
那句话让宁宴忽地泄了气。他的音调骤然降了下去,喃喃一句,复又望向对方,轻声道:“达伊尔上将,让我去吧。”
达伊尔眼中的不忍重了几分。他心想,若是卡洛斯没能熬过这次难关,对他们来说就是永别。
让雄虫见卡洛斯最后一面,也好。
*
缪兰星是一颗地广虫稀的小行星,位于第二星系边缘,毗邻中央星系。从帝都星乘星舰出发,仅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只需要经历一次跃迁。
在达伊尔的安排下,宁宴的各项签证迅速办理通过,预备登上一小时后的星舰,直达缪兰星。
极光三号星港的贵宾接待室,宁宴正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身边是此行负责保护他的克里夫和几名军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口传来。
宁宴睁眼,看到来虫身上穿着熟悉制服€€€€他们是雄虫保护协会的工作虫。
从规章制度到工作着装,帝国各星球的雄虫保护协会都有统一的要求,但帝都星雄保会显然比木南星的行事更为迅速干脆。
星港工作虫得知他们的来意后,按律法规定不得阻拦其正常工作,只得跟在一旁。
三名亚雌工作虫来到宁宴面前行礼问好,随后,其中一位开门见山:“宁宴阁下,雄保会通过您的行程记录了解到,您即将搭乘E-2483号星舰,前往第二星系的缪兰星。但由于您在行程目的一栏内语焉不详,陪同出行的也不是您的监护虫,综合考虑之下,我们认为您的这趟行程具有一定风险,不建议您出行。”
宁宴掀起眼皮,淡淡地注视着他们:“雄保会的意思,是要限制我的行动吗?”
另一虫见他神色不虞,解释道:“阁下,我们当然不会这样做。只不过,缪兰星不仅不在宜居星球之列,地表环境还相当凶险。雄保会希望您出于自身安慰考虑,三思而行。”
宁宴不欲多言,望向一旁的副官。
克里夫会意,开口:“宁宴阁下此行由军部负责,具体内容不方便透露。但我们会保证阁下的安全,几位请回吧。”
出发前,他刚从达伊尔处得知卡洛斯的情况,如今还处在惊疑不定之中,对上的又是雄保会工作虫,克里夫的语气实在说不上和善。
不论在哪一个星球,雄保会在雄虫相关的事方面都享有相当大的权力,还能够越过甚至取代监护虫的位置,直接对雄虫负责。在帝都星,军部和雄保会之间的大小摩擦时而发生。
克里夫把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明晃晃的逐客令。就差直言,这位阁下的事轮不到你们管。
为首的工作虫此前一直没有说话,此刻看也不看克里夫,只是望着宁宴,语调恭敬,态度不卑不亢,说出口的话却十分惊虫:“阁下,精神力暴动的军雌,连自己的雄主也认不出。我们有义务阻止您的这一行为,以免您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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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军竭力隐藏的真相,居然就让亚雌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空荡的星港内响起登舰通报,悠长铃声回荡在等候厅内。透过玻璃窗,星舰的尾部依稀可见。
宁宴站起身。连续几日的心神不宁与睡眠不足,让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憔悴。短短数个小时之内,他辗转多处,见到的虫无不对他的雄虫身份表现得毕恭毕敬,但在堆砌的谦辞敬语之下,无尽的傲慢与偏见几乎将他淹没。
宁宴仿若未闻,越过亚雌工作虫,朝着登舰口的方向走去。
第60章
卡洛斯精神力暴动的消息经由军部内线传至帝都星后,相关专项医疗小组立刻组建起来。由于实验设备无法搬运,只能令实验员在帝都星的实验室内研制,然后快速运至缪兰星。
E-2483号正是负责运输针对型抑制剂的星舰。赶在它启航前,达伊尔把宁宴安排了上去。
此刻,宁宴在座舱中坐着,边上隔着一个空位,坐着雄保会的三名工作虫。
在星港时,工作虫不敢拦宁宴,于是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特批文书,一同登上星舰。
宁宴正闭目养神,其中一虫开口道:“阁下,这边的信息显示,您和卡洛斯上将都还是单身状态。也就是说,两位并没有进行配偶登记。”
半天之内,这已经是宁宴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他将脸偏到一旁。这是非常明显的拒绝交流的姿态,但那名年轻的工作虫全然没有眼力见,依然对着他的侧脸喋喋不休。
“既然未登记,您和上将还不是配偶关系。”亚雌压低声音,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坐在后排的克里夫等虫,“如今您一意孤行地前往缪兰星,那些军雌嘴上说着是来保护您,实际上一心想着解决上将那边的燃眉之急,而置您的安危于不顾。”
军雌耳力出众,隔着几排座位,也将工作虫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克里夫当即一把推开座舱上的安全杆,拔枪怒道:“虫屎,你在说些什么?上将出征前下令我等保护宁宴阁下,排除和清扫一切有可能伤害到阁下的因素。要是再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客气!”
身侧军雌手忙脚乱地按住克里夫的手,将他劝了下来。工作虫被他唬了一跳,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对方无权对自己的工作进行干涉,于是含糊不清地嘟囔几声,拍拍胸口,转头继续试图说服宁宴。
“阁下,您再想一想您的家虫。若是您因为一名在法律上毫无关系的雌虫受了伤,他们该会有多担心,您的监护虫甚至可能因为监护不利而受到惩罚!”
上舰以来,宁宴一直没有说话,此刻终于睁开眼,看向对方。
那双黑瞳如同结着薄冰的湖面,寒意凛冽,却又十分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冰底的汹涌暗流冲垮。
亚雌为之一愣,就听雄虫低声道:“我从来就没有家虫,唯一的监护虫正在谬蓝星的隔离区内,生死未定。”
他还没反应过来宁宴话中的含义,另一名年长的工作虫急忙打圆场:“阁下,我们来得匆忙,他还没有看过您的资料,言语有所冒犯,实在抱歉。”
宁宴垂首不言,神色淡淡。年长的工作虫示意那名年轻亚雌退下,他自己坐到宁宴身边的位置,开口道:“我在雄保会工作六十年了。原本,雄保会在原则上是不干涉雌雄之间抚慰的事,毕竟,配偶之间你情我愿的,我们上赶着多管闲事,那不是讨虫嫌吗。”
“但是,五十三年前€€€€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件事的细节。当时我还只是个资历最浅的初级执行员,接到一则报警通讯。当事的那对配偶同为B级,感情很好,军雌前一天刚从星际战场下来,毫无征兆地突发精神力暴动,把自己关在临时封闭室里。雄虫阁下主动进入封闭室,想要安抚自己的雌君……”
说到这里,工作虫停顿须臾,浑浊的眼中满是痛心:“但精神力暴动中的军雌根本认不得自己的雄主。我们赶到时,那位阁下已经不幸遇难。那名军雌也没有挺过,不久后因精神海暴.乱而亡。”
宁宴说过那句话之后,便恢复了沉默。听到这里,往靠背中缩了一点儿。
工作虫观察着他的反应,语重心长地继续劝着:“那还仅仅是B级军雌。同为B级,只需要成功安抚一次即可,但上将可是S级,且不提暴动中的S级可能会产生多大的攻击性,哪怕他还残存几分理智,B级雄虫需要进行三次抚慰,才能平息S级的精神海。”
亚雌一口气说了这么久,这时候停下来,端起一旁的水杯喝了几口。
宁宴低着头,没有对这番话做出回应,只是取出座舱旁的一次性眼罩:“我累了。”
工作虫看着雄虫带上眼罩,露出的下半张脸面色苍白,不由得叹了口气。
片刻后,一阵忽如其来的的寂静席卷了整个星舰。
宁宴感受到,自胸腔处漫起一阵恶心。
大概是他的脸色实在难看,一旁的亚雌问:“阁下,是晕跃迁吗?星舰上有药。”
现在的症状其实比之前和缓不少。宁宴回想起上一次的情景,刻意压下的委屈因为身体不适被放大。他掐住自己的虎口,抿紧唇,不吭声。
他听到温水和药盒被放在桌板上的动静,却兀自强忍着。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
*
星舰缓缓停靠在缪兰星的星港。失重感将宁宴从浅眠中唤醒。他摘掉眼罩,待适应了光线后才睁眼。
克里夫将防护服递给他:“阁下,缪兰星的星际辐射较为严重,需要配备防护措施。”
宁宴依言套上。
两架大型军部飞行器在星港外等候多时,军雌分列道旁。实验员运出存放着针对型抑制剂的冷柜,将其小心稳妥地装箱。宁宴在克里夫等虫的护送下,和三名雄保会工作虫坐上第二架飞行器。
缪兰星室外的光线极其强烈,哪怕是身着防护服,隔着滤光镜片,宁宴的双眼也隐隐发酸,直到在钻进飞行器后才好转。
车窗外壁都涂上银色隔热反光材料。军用飞行器车厢内悬着一个电子时钟,每隔十分钟响一声。一路上,此前轮番劝说的几名工作虫也不说话了,车厢内的空气沉默而滞涩,只余引擎和排风扇运转的轻微噪声。
厚重防护服下不方便看终端,宁宴盯着前方光屏上跳动的鲜红数字。
电子钟响过第四声,飞行器驶入隔离区,在一间守卫森严黑铁色建筑前停下。
警卫率先下车,在实验虫的指挥下,无声而有序地从飞行器储备箱中卸下冷柜,快速放上机械车。
从门口望去,只能看见一道通往内部的长廊。尽头处,紧闭的金属门忽而打开,凯度带着两名军雌,从里边快步走出。
警卫护在机械车两侧,行至凯度身边时停下脚步,向他低声报告几句后便继续往内走。金属门在他们身后再次闭合。
凯度迎上来,对宁宴行一个郑重的军礼:“宁宴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