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雪城。
昔日还算繁荣的城池,自经历过城民暴动,与那日的饿鬼之劫后,城池元气大伤,劫难已过去数月,依旧可见灾后留下的痕迹,城民脸上的悲痛与恐惧也还未完全消散。
洗雪城最大的酒楼,过了用餐时间,客人不是很多。
楼下大堂三三两两坐着些人,有外来的客商,也有本城闲着无事的人,一碟花生米,两杯清泉,坐着便能唠半天。
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年轻人,样貌普通,看起来像是两兄弟,弟弟似乎生了病,偶尔咳嗽一下,哥哥便递过水去让弟弟喝,喝完摸摸弟弟的头,很是宠溺的样子。
这样的组合无甚新奇,没什么人在意。
“雪月宗倒是好本事,竟扛过了封印破开之时,免使洗雪城毁于一旦……如今看过,竟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个子高一些的哥哥,曲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案,桌上摆了几碟点心,却是谁也没胃口吃。
矮瘦些的弟弟轻咳一声,捧着杯子喝了口水,低声道:
“倒也不是什么事没发生,原来的城主去向不明,新的城主即将继位……这位新城主,可以说是众望所归啊。”
这两人,自然主是乔装改扮后的路行雪与扶渊两人。
他们回到洗雪城的当天,便听到了新城主即将上任的消息。
据说前任城主路行雪扔下一个烂摊子,全靠新城主挽救全城百姓于危难之间。
所以新城主虽然不是雪月宗的人,而是拜了玄一宗的长老为师,雪月宗也同意了新城主继任城主之位。
如今提起这新旧两位城主,城民们的态度那叫一个爱恨分明。
原城主路行雪,那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新城主路远那叫一个少年英雄,侠肝义胆,为天下同辈楷模。
再有两天便是新城主的接任仪式,所以全城到哪儿几乎都在讨论接任仪式相关的事。
路行雪与扶渊坐在酒楼大堂,没过多久,便将洗雪城灾后的事情与新城主接任的事情听了个大概。
简单概括下就是,前城主路行雪为一己私欲,竟丧尽天良拿满城百姓陪葬,不仅毁坏护城大阵,还故意破坏鬼哭涯封印,致使鬼气侵袭洗雪城,无数城民死去。
若不是危难关头雪月宗赶来援救,后又有少年英雄路远不顾自身安危,为救满城百姓只身奔赴鬼哭涯,重新将封印修补好。
这一次的灾祸,丝毫不输二十年前那场鬼哭涯之乱。
但让人感到讽刺的是,二十年前的鬼哭涯之乱,鱼容夫人挺身而出,以自身血肉饲喂饿鬼,守护全城百姓。
而二十年后,身为鱼容夫人的儿子,路行雪却倒行逆施,残忍无道,为泄私愤,不惜将全城百姓拖入饿鬼深渊。
许多人边说边摇头感慨,说鱼容夫人有路行雪这样的儿子,只怕在天之灵都不会安息,比较起来,路远公子倒更像鱼容夫人的儿子。
“啪!”
手中的杯子被路行雪捏得碎成两瓣,里面的水洒出来,破口边缘划破掌心细嫩皮肤,他却似毫无所觉,眉头微蹙,神情有些冷。
扶渊赶紧抓起路行雪的手察看,看到掌心的血不由皱眉,一边给他上药止血,一边压低声音叹着气道:
“难得见你气成这样,那路远倒也算有些本事……只是你别拿自己出气,咱们去打弟弟出气,一个不够,就打一群,再不成,灭个门也行。”
他说到这里,抬头朝路行雪笑了笑。
“反正咱俩屠人满门的恶名已经传开,屠一家是屠,屠两家也是屠,你说是吧?”
在归雪城,扶渊不好再叫路行雪“城主”,虽然他是不怕什么,但他知道,路行雪很不喜欢麻烦。
不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惹得路行雪心烦,扶渊不介意暂时委屈一下自己。
将路行雪的手仔细包扎好,扶渊没有放开路行雪的手,而是握在手里,路行雪也一时忘了抽回。
“天下间倒打一耙的人,真是哪里都不缺……鬼哭涯的封印为什么会破,洗雪城的护城大阵为什么会出问题,我相信真正明白的人有很多,但会说出口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扶渊说着嘲讽一笑,轻轻握了握路行雪的手。
“为这些人的无耻气着自己,没必要。”
对于人性,扶渊已没有半点期待,无论人们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不会感到惊讶。
可以说,轮回无数次,路行雪是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意外,所幸相处这么久下来,不曾让他失望过,反而有种越陷越深的感觉……
路行雪没去看扶渊此刻脸上的神情,他淡淡扫了圈大堂里其他人,发现这些人在提起路远时,脸上是真切的推崇与感激,而说起自己时,则是深深的嫌弃与憎恨。
他当日之所以看似毫无反抗地被逼跳入鬼哭涯,除了活够了懒得折腾外,更重要的是,他大概能猜测到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
而在黄泉走了一遭,尤其见到娘亲姬鱼容留下的执念后,路行雪已经弄清楚当初发生的很多事。
他什么都不做,任凭那些人逼死自己,其实就已经是最大的报复。
他的命,不仅关连着鬼哭涯的封印,也牵连着洗雪城的护城大阵。
那些人以为杀了他,只要换一个城主,便能有他们想要的生活€€€€却不知,他的死,正是灾难的开始。
有什么比将一个人视作仇敌,想尽办法杀掉对方后,却发现对方是自己唯一的生存希望,更加让人崩溃的事情呢?
事态的前半段,其实都是在按照路行雪的预想在发生,至少护城大阵破后,胥游与郦家主等人,就非常后悔路行雪的死。
只是不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舆论发生了偏移,又或者,有人插手,将真相隐瞒,编织了一个巨大谎言,欺瞒洗雪城,欺瞒整个天下。
而这种事情,绝不是一个路远,又或者郦家能够做到的。
听风楼。
水连空最近有些无聊,自从暴戾城主路行雪被逼跳了鬼哭涯后,洗雪城的八卦便少了很多。
后来听说路行雪没死,和他一起的那个扶家小子也没死,一起从鬼哭涯爬了回来。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鬼哭涯经历了什么,更不知道两人是如何活着从鬼哭涯出来的。
这么多年来,这两人恐怕是唯二能活着从鬼哭涯离开的人。
真的好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啊。
水连空举着酒壶,直接对准壶口来了一口,旁边伺立的美人捧着一盘葡萄,上前两步柔声安慰道:
“公子最近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与其独自喝闷酒,不如奴家叫几个姐妹来,大家一起玩,也能解公子烦闷。”
水连空挥挥手,身形摇晃带点微熏。
“你们不懂,这洗雪城近来无事,本公子呆得有些无聊,或许到了该离开洗雪城的时候了。”
“要不去归明城?”他拧眉,喃喃自语地道,边说边摇头自己否认。
“……消息有些滞后,或许等我赶到,人早已离开……不然去太方城?一年一度最大的一次拍卖会即将开始,届时八方聚集,必然少不了八卦。”
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身边安静得很,刚才那名美婢没有再发出半点声音。
水连空回身看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人一人,整个房间只有他自己,伺候的美婢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水连空惊出一身冷汗,瞬间酒醒。
这里可是听风楼,他自己的地盘,虽然不如总楼那般防守严密,可也不至于被人无声无息地摸上来而毫无察觉吧。
勉强维持住镇定,水连空开口扬声道:
“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帘幔飘动,乍然看去多出两道身影,轻风拂过,将帘幔掀起,露出那两人的身形。
水连空先是一惊,再是一喜,接着满是错愕地望着那两人脱口喊道:
“路城主?!”
他刚刚还在想着这两人,没想到转个身这两人就到了跟前。
之前接到的消息,这两人还在归明城郊外,屠了玄一宗好些人,其他还包括名长老……这是什么时候回的洗雪城?
路行雪抬眸淡淡望过来。
“听风公子,别来无恙?”
第46章 (二合一)
再次见到路行雪, 水连空显得很震惊,他没想到,这个时候路行雪还敢回洗雪城, 他以为自己还是当初的洗雪城城主吗?
路行雪做洗雪城城主时,哪怕恶名满身,可也无人敢轻易动他。
但现在不同, 在被爆动的城民逼落鬼哭涯后,路行雪这个城主便已经名存实亡,尤其现在, 又加了两项罪名:
破坏护城大阵, 损坏鬼哭涯封印。
水连空没有亲身经历过二十年前的鬼哭涯之乱,但数月前的洗雪城之危他却是亲眼看到过的。
护城大阵被毁, 鬼气侵袭, 数不清的人在他眼前死去, 又重新爬起来。
那一场劫难到底死了多少人, 到现在还没统计出来, 当然不是因为死得太多算不过来€€€€虽然确实死了不少。
做为消息最为灵通的听风楼,水连空自然知道真实原因。
实际在灾难开始前, 雪月宗的弟子已经有所预见, 提议世家组织城中百姓撤离。
但因为世家的不信任与相互推诿, 城中百姓没有得到及时疏散, 这才导致灾难开始后,数不清的人冲向城门,将城门堵死, 延误逃生时间, 让死的人更多。
而在被堵死的城门,相互践踏而死去的人, 恐怕不比被鬼气侵害而死的人少。
这种真相,世家又哪敢说出去,最终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前任城主路行雪身上。
水连空以为路行雪来找自己,便是查找被顶罪的真相,想要洗去身上污名。
自觉想通的水连空镇定许多,恢复主人风范,风度翩翩邀请路行雪与扶渊两人坐下。
“路城主,好久不久,风采更胜往昔。”水连空说着亲自倒了一杯荼,推到路行雪面前。
上次见面时,路行雪还坐在轮椅上,身边满是护卫;今日相见,看着依旧不太康健,那个叫扶渊的小子小心翼翼守着在身边,生怕他走路跌倒的样子。
水连空将视线落在扶渊身上,他对这位扶家嫡子了解不多。
此人原本该有精彩而美好的一生,可所有美好在他爹娘双双殒命时,也一并消失了,此后他只是寄人篱下的可怜小子。
他在自己亲叔父手底下讨生活,一切都很平平无奇,哪怕后来被抓去城主府,也没引起多大关注€€€€因为跟他一样被抓去的人不要太多。
水连空知道扶渊被抓去城主府的事有些蹊跷,但也没过多关注。
直到后来,这人不知怎么跟在路行雪身边形影不离,还被逼得一起跳了鬼哭涯。
等到再次出现时,成了跟路行雪一样背负恶名的修魔者。
修魔?
能活着从鬼哭涯离开的人,必然会经历些常人难以相像的事,堕入魔道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