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了,已经过去了……”
路行雪轻轻拍抚着,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虽然还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扶渊埋在心底深处的强烈悲怆感染了他,使他双眸湿润,泪珠滚落。
耳边听到激烈的打斗声,眼睛越是看不到,心中越急切,小小的孩子竟然自己冲破禁制,手指能动了,痉挛地抓挠着什么,嘴里哑声撕心裂肺地喊道:
“爹爹……娘亲……”
忽然眼前的黑暗破碎开来,原本仿佛隔着层水幕的声响一下清晰起来。
眼中映入光线,看清周围情形。
这似乎是一个山洞,一个非常巨大,光线昏暗的山洞。
两拨人打得很惨烈,血流满地,残肢乱飞,洞中随处可见尸体,有此是刚死的,还有些看着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突然掉出的孩子让交战双方同时停手,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发出惊呼。
“渊儿……”
“娘亲,娘亲,渊儿害怕……”小扶渊看到最依赖亲近的人,顿时再忍不住哭起来,女子连坐得坐不稳了,却还是艰难地爬过来将小小一团的孩子抱入怀中,轻拍着柔声哄道:
“渊儿莫怕,娘亲在呢,啊。”
路行雪这时也看清了扶渊爹娘的面貌,却陷入沉默,一颗心也沉到谷底。
€€€€这名女子,已经活不久了。
旁边,扶天都持剑与另一拨人对峙,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浑身血淋淋没一处好肉,一只手断掉,另一只手艰难地握住剑,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温热的血,滴滴嗒嗒往下落。
而在他对面,十来个人各持武器,虽然也一个个气息不稳狼狈得很,总体却比这一家三口强得多。
他们盯着扶天都的眼神,不像是看仇敌,而是像饿极了的野兽,看一块鲜肉。
“扶天都,你还要继续反抗下去吗?束手就擒吧。”为首的男子一身长袍,是在场仪容最好的,身上也没多少血迹,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笑容。
扶天都身体晃了晃,往后看一眼,女子怀抱着幼儿朝他虚弱一笑,目中满含柔情,不见半丝害怕。
“我只有一个要求。”沉默许久后,扶天都闭了闭眼睛,嘶哑地开口。
费无隐做了个请的姿势,“天都兄但说无妨。”
扶天都厌恶地看着他,嘴角浮起嘲讽的笑,“费无隐,天下人都被你骗了,好一个道貌岸然的正道魁首……先前我与阿€€救了你们,阿€€更是因你而重伤,如今你们一个个却都要我们死。”
他目光扫过所有人,有人不敢直视低下头,有人却恶狠狠地瞪回去。
“扶天都,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你自己还不是怕死!”
“就是,说救我们,我们有要你救吗?那现在让你把自己的命交出来救所有人,你怎么还不赶快去做。”
“哈哈哈……”扶天都像是控制不住似的笑起来,越笑越肆意,笑得前仰后合伤势加重也没停下来。
费无隐笑容一滞,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咳咳……”扶天都嘴角咳出血,他毫不在意地随手抹了下,脸上笑容收敛,只剩一片冰冷之色。
“我可以如你们所愿,但我要你们所有人立下心魔誓,不得伤害我儿,把他平安带回洗雪城扶家。”
听到这话,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变。
心魔誓,对于修行之人来说,这是最严重的誓言,一旦违背,立起心魔,轻则修为再无寸进,重则走火入魔,一生修为就此损毁。
有人不满,厉声喝道:
“扶天都,你有什么资格谈条件,现在的你连剑都拿不稳,还想反过来威胁我们?”
扶天都面色平静,缓缓举起剑,“我是对付不了你们所有人,但临死之前,拉上几个陪葬却还是能做到的。”
他目光移到费无隐身上,“哪怕是你……拼得一死,费无隐,你有把握活着杀掉我吗?”
费无隐面色阴沉,后面的人也没再开口说话。
扶天都没有说大话,这满地的尸体便是最好的证明。
费无隐面色慢慢恢复平静,他将目光移到那个幼小的孩子身上。
“我费无隐还不至于跟个孩子过不去,只是这孩子目睹今日的一切,就这样带他出去,终究有些不妥。”
扶天都缓缓握紧手中剑,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他慢慢走到女子身边,两人默默对视,千言万语尽含其中。
他一个字没说,女子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含泪对他笑了笑。
“阿€€……”扶天都想伸手抚摸妻子的脸,然而他断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握着剑,根本没办法触碰妻子。
女子微笑着,往前靠进扶天都怀里,一手抱着怀里的幼儿,一手抬起抚向扶天都脸庞。
“天都哥哥,我们下辈子还做夫妻……阿€€等你来娶。”
扶天都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滴在孩子稚嫩的面颊上,“阿€€,对不起……”
他垂眸,望向安静得过分的孩子,努力想要笑得开心些。
“渊儿,爹爹以后再带你出去玩……这里有些黑,还很冷,你在娘亲怀里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回家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小小的孩子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他努力想要睁开,他还不想睡,想多看看爹爹和娘亲。
“孩子,睡吧,睡醒就没事了……爹爹和娘亲在呢……”
眼皮最终无力地阖上,又一滴温热的泪落在脸颊,却不知是谁在哭泣。
……
“好了,他不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你也没必要跟个孩子为难。”
“立誓吧。”
接下来的声音有些模糊,时而很近,时而很遥远。
渐渐的,有些古怪的声音响起。
“这样的灵骨……果然天赋惊人,即便是在玄一宗和雪月宗这样的大宗门也少见。”
“有用,居然真的可以提升自身资质!”
“那上面记载的是修行者的灵骨与心血,不知其他的有没有用……”
“怎么没用?即便不能有益于修为,但现在你我不能辟谷跟凡人无异……总不能好不容易有了出去的机会,最后却还生生饿死吧?”
吸吮,咀嚼,大啖其食。
那一个个映照在洞壁的身影仿若怪物,一口一口撕咬着失去生机的猎物。
没人注意到,被扔在角落的小小孩童,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安静的,木然的,看着眼前一切。
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仿如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
……
檀叶寺,整个石台已经被浓烈的煞气笼罩,看不清其中情形,煞气逐渐向整个檀叶寺扩散。
半空中维持大阵的苦叶脸色大变,双手不停变换法印,“不好,快要镇压不住了,不能让他冲破法阵!”
乌云压顶,狂风掀翻屋瓦,树枝土石乱飞,仿如末世来临。
黑色煞气涌动得越来越厉害,好似沸腾的水翻滚不休,被煞气侵袭的地方,转瞬间像被抽去无数岁月光阴,破败腐朽,毫无生机。
有僧人逃避不及,只是沾到一点煞气,整个人都干瘪下来€€€€从壮年到暮年,不过眨眼之间。
黑压压的天空中,隐有一条虚幻的路浮现,那道路勾通幽冥,还未降临,却已带给人极其可怕的压迫感。
看到这一幕的人惊骇地望着天,心中升起大恐怖。
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无比恐惧与绝望。
檀叶寺中,镇压大阵的僧人一个个被震飞出去,口吐鲜血,瞬间面白如纸,甚至有人就此没了声息。
苦叶满脸震骇,如此可怕的天象让他心生绝望,这根本不是人力可抗拒的。
庄严宏亮的诵经声响起,檀叶寺最高处的那座殿宇发出金光。
一根金铜色的手指向着阵法上空点来,“镇。”
明明是一根手指,却仿如压来一座山峰,肆虐的黑色煞气似乎真的被镇住。
檀叶寺的僧人发出欢呼。
“是主持,主持出手了!”
“传闻般觉主持继承的是一梦大师的衣钵,一梦大师正是说出谶言的人,必能镇压此子!”
头顶手指如山峰般落下,在与煞气接触时速度放缓,能看得出两股力量在较劲。
檀叶寺的僧人对主持满怀信心,觉得主持出手,必能镇压一切邪魔。
“砰€€€€”
无形的冲击波激荡开来,将近处的所有建筑摧毁,烟尘四起。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金色手指散去,黑色煞气冲天而起。
石台已经成为禁区,所有僧人都离得远远的。
苦叶在向后退时碰到小和尚,顾不得训斥,一把抄起往外跑。
小和尚望着那被煞气笼罩着的石台,九根石柱被侵蚀得厉害,上面雕刻的纹路一点点剥落,石柱随之开裂,像是长满铁锈的铁柱一样,彻底黯淡下去。
黑色煞气中冒着血光,虚幻的道越来越坚实,邪恶的气息从道路尽头蔓延而来,更有不知是什么的可怕存在蠢蠢欲动,似要冲破樊笼。
“大胆,还不停下!你难道真要给世间带来浩劫!”
一道怒喝响遍檀叶寺,逃出外围的僧人盘膝坐下,开始诵念经文,淡淡的金光升起,将煞气阻挡在檀叶寺,不使其扩散出去。
最中心处,血色翻滚,似无尽深渊降临。
原本跪坐的扶渊昂然站立,怀里抱着不知何时昏睡过去的路行雪。
此刻的扶渊双目赤红,浑身环绕着浓如实质的血色煞气,神情淡漠,有如一尊魔神。
这个样子的他,没人会将他跟当初那个受欺凌的扶家子联系起来,只是淡淡一个眼神,便能让人遍体生寒。
没人敢靠近,视其为邪魔。
“果然,他果然是灭世者。”
“浩劫降临,谁还能够阻止他……早该杀死的,根本没必要净化……”
听着周围或愤怒或恐惧的议论,扶渊面无表情,此时的他是那个轮回无数次的灭世者,弹指间万物生灵尽皆陨灭,又怎么会再被牵动半丝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