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得他近乎窒息的巨蜥剧烈挣扎了两下,张大嘴不动了。
郁臻曲膝顶开它,仿佛掀掉了幕布,沙坑上空的橘红色夕阳照耀着他的脸,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
他贪婪地呼吸,连伤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不过一秒,一只骨感修长的手侵入他的眼帘,紧接着是杜€€那张令他生厌的脸。
他们俩没死,头顶的观众们显然极为不满,骂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往坑底扔来皮手套、铁钉、打火机等杂物。
剩下的两条巨蜥还在专心撕咬进食,3号的尸体够它们吃好一阵子了。郁臻发现它们和自己记忆中的变异生物不同€€€€只占了体型大的优势而已,臃肿迟笨、智力低下€€€€也许是病毒来到地球以后水土不服,改写基因的特性有所减弱。
他被人搀扶着坐起,杜€€骨子里的贴心一如往昔,还知道扶他的腰,以免扯裂腹部的新伤。
他观察到杜€€用来刺穿怪物脊椎的东西,竟是一根腿骨。
杜€€对郁臻开膛破肚的凶器颇感惊奇,不惜把手伸进怪蜥的皮肉,挑出了那截不足手掌长的残缺箭矢。
“你在哪里找到的?”
郁臻哼了一声,冷笑道:“我的肚子里。”
“你真勇敢。”杜€€由衷道。他十分欣赏郁臻这部分个性:不怕牺牲,只要能够活下去,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旺盛得犹如野草的生命力,踩不灭,烧不毁,与其纤柔弱质的外表极不相符。
“时间过去多久了?”郁臻问。艾莉卡要他们在坑里活过一小时。
杜€€:“不知道,可能十五分钟。”
“Ok.我不习惯守株待兔,得把那两只一起弄死。”郁臻望着角落的残忍一幕道。
“你能行吗?”杜€€质疑,眼神瞟向他反复被血晕透的衣服。
郁臻用行动证明,杀生这回事,他永远没问题。
郁臻捡起杜€€丢的麻绳,打结制成套索;一根锋利的腿骨和一只套索,足以对付两头毫无智商的动物,尤其是它们的注意力完全被食物夺走的时候。
过程轻松得可略过不提,步骤类似捕杀山羊和野牛,可能比那更困难点,因为这两条蜥蜴没有角;他们分工合作,一人套住怪蜥鳄鱼般的尖嘴,拉拽收紧,另一人举高腿骨再插下,刺穿它的脊柱。
两人合力杀死第一头巨蜥的半小时里,因配合不够险些让它逃掉;但到了第二次,彼此间的默契显著提升,动作一气呵成,全程仅耗费了8分钟。
看他们有惊无险地依次解决了三头怪物,上方洞穴的看客们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轰然散去。
郁臻腹部的箭伤血流如注,幸亏伤口小,否则他已经失血过多陷入休克了。
杜€€打算扶他,手还未伸上前,就被瞪得放下了。
观众席留下的最后一人是艾莉卡,她兴高采烈地舞动双臂,原地蹦跳,喊道:“恭喜你们啊!我的3号和9号!”
她甜蜜活泼的嗓音传遍了偌大的深坑,宣布他们暂时活下来了。
郁臻的纹身将刺在颈侧,完美继承上一任3号的位置。
他被摁着头暴露出颈脖,任人抚摸描画,长针蘸着墨水扎进皮肤,带起一片绵密尖锐的痛楚。
“亲点啊你妈的……”他疼得眼泪朦胧,声音直颤。
杜€€旁观在侧,手指不自觉地发痒,有冲动想要把眼前的场景画下来,可惜他没有纸笔。
正在认真作业的纹身师没有耳朵,光秃秃的鬓角皮肤凹凸不平,据说是在年轻时被炸掉了左耳;右边的伤疤则不同,是光滑的切面,听觉被毁。艾莉卡干的,她说这样才对称。€€€€这座地下大本营里有相当数量的残疾人,原因不明;但艾莉卡的残虐嗜好应对此有贡献,前任3号的舌头大约也是她割掉的。
话说回来,既然纹身师听不见,杜€€可以和人畅所欲言地聊天了。
“你还要救人吗?”
郁臻的泪珠挂在眼睫毛上,瓮声瓮气道:“救啊,为什么不救?”
杜€€:“怎么救?”
“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郁臻说。
听着像是一句赌气的话。杜€€笑道:“怎么杀啊?”
“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杜€€又笑,心想这说了等于白说。
“你不要笑,很快你就知道了。”郁臻信心十足道。
第142章 神弃之地(十四) 母亲
猎鹰大本营聚居了上千人, 沙漠地下城的规模远超他们的想象。
两人一路遇见并最终加入的数字编号团体,是居住在基地上层的武力组织,主要成员为十六岁以上的青壮年男性, 现任指挥使是艾莉卡€€€€她之所以年纪轻轻便能胜任这一职务, 只因为她是首领的女儿, 但她并不叫他父亲, 而是称呼他为“主人”。
基地的首领, 大本营所有居民、奴隶的主人, 就是那个被叛逃者叫做“怪胎”的红发巨人,他占据着这里唯一有光和窗户的房间。
在岩层更深处的下层区还生活着大量从沙漠外掠夺来的流民, 身强体壮的男性被编好数字、刺上纹身, 成为上层的驻地守卫和劫匪;老弱病残与妇孺留在最底层,负责生活必须的家务劳作, 例如挖井储水、播种稀有的植被蔬菜,这些年他们的血汗在沙漠中浇灌出了一块袖珍绿洲。
艾莉卡每天会和她挑选的10以内编号者共进晚餐, 她餐桌上食物的规格仅次于最顶层;除此之外, 被她选中的人不拥有任何特权,还会被强制参与每一轮户外执勤。
杜€€和郁臻作为新人, 因贡献了一场令艾莉卡满意的杀戮表演, 获得了额外优待:5天的养伤恢复时间。
这期间他们不必跟随大部队出勤,可也不能四处活动,必须随时听候差遣,跟在艾莉卡身后接受她潦草的“入职培训”。
“我们共有编号HT的13条路线,每个月将派出不同小队外出探索、采集补给€€€€不要以为这只是座一无所有的沙漠, 其实好几处无人区的地下都被开发过;不知道是从前世界上的哪个国家, 在这片地底储存了大量武器弹药, 他们还建立起监狱、生化实验室、军事基地和信号站。当然, 除了武器库和信号站,其他的都在内斗中毁于一旦了。”
“我是在大本营出生的,妈妈怀着我的那年,乘坐监狱的专线航班来沙漠里探望她与世隔离的丈夫,结果她再没能回去……”
艾莉卡喜欢穿白裙子,走路时总像在跳舞,按她的说法,她的年纪应不超过十九岁,若非亲眼所见,叫人很难想象她这副小女孩的皮囊下藏着那样的残忍。
“我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大本营半步,更没见过沙漠外的世界,但是地球也被毁得差不多了吧?”她脚尖一旋,猛地转身,直直地望进杜€€的眼睛,“€€€€我你看我干什么?想掐死我啊?”
杜€€被问住了。他看她,是觉得她从小生活在沙漠,皮肤还这样白皙,不可思议。
单说掐死她其实很容易,她的脖子细得要命,可数千人里没有一个这么做的。不是没有人敢,而是大家心里清楚,杀了艾莉卡无济于事,还会有比她更荒唐的人接替她的位置。
她从未离开过地下城€€€€这足以说明,她只是套在主人手上的漂亮手偶,不具备实权,偶尔贪玩罢了。
底下的人恐惧的不是她,是举起她的操纵者,对她的乖顺敬畏,都是对她身后主人的谄媚。
人就是如此一层层被奴化的。
“我没有那种愚蠢的想法。”杜€€说,至少在摸清逃生之路前,他不会动手。
但没想到€€€€
“我有。”郁臻直言不讳道,“我在想挟持你的话,就几分胜算逃跑。”
艾莉卡的两只手举在耳边,合拢五指,俏皮道:“0.”
郁臻:“我不信。”
“不信你就试试咯,我知道你们想什么,但我没有父亲,我不过是他众多奴隶中的一个;倘若有人伤害我,那便是侵犯了他的权威,他会把你们杀掉。然而你们同样是属于他的财产,如果我的存在给他造成了财产损失,他会连你们带我一起€€€€”艾莉卡右手比起枪的形状,并起的食指和中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头一歪,自带音效道:“BANG!”
“杀掉的。”她撇嘴接了一句结尾。
“你知道还要做帮凶……天生女魔头。”郁臻道。
“我倒是想不做,那我估计会变成一份奖品赏赐给某人,然后生好多好多的孩子。”艾莉卡转回去,两手背在身后,“你自己都知道,当玩物的滋味生不如死,不如逃跑搏一把,那也能理解我的选择吧?”
郁臻:“我不理解。”
艾莉卡:“也是,你又不是我,不跟你说啦。”
郁臻仍然暗自嘀咕着“女魔头”。
在他愁眉苦脸的表情里,杜€€读到了担忧,问:“你在想你妹妹?”
“倒不算是我妹妹……我认识她的时间不长。”郁臻悄悄指着前面的艾莉卡说,“听她讲的,那个红毛怪胎老瞎子真是禽兽不如,我最受不了有人欺负小孩了。”
杜€€:“你见到她了?”
“嗯。”郁臻点头,“她在上面的房间里,和别的女人关在一起……”
“你妹妹?”艾莉卡听力灵敏,裙摆如翻旋的白花,回过头来,“是那个小女孩吗?”
“对。”郁臻嫉恶如仇道,“我就是为了她,才来到这里的!”
“噢!你们是来救人的!” 艾莉卡恍然大悟。
她说:“我从精神上支持你们的反抗精神,如果你们想到了救人和逃离的万全之策,记得带上我。”
“你开什么玩笑啊?”郁臻看样子很想揍她。杜€€犹豫是否该上手拦一下。
“不是开玩笑。”艾莉卡的脸色一本正经,“这里每个出口都有持枪守卫把持,我若是敢踏出一步,会被直接击毙;所以就活动范围方面而言,你们可比我自由多了。”
郁臻半信半疑:“那你当我们的内应,作为答谢,我们可以想方设法把你藏起来带出去。”
“我不会一个人走的,再者你们没有单独外出的机会,要掩人耳目将我藏起来,是难点之一;其二,即便成功逃出去了,又要如何摆脱他们呢?单凭我们三人的力量,要对抗几百人的追击,然后走出沙漠,怎么想都不可能实现。”艾莉卡叹气道,“我和你们里应外合,最好的结果就是你们能成功逃走,因为只有你们两人的话,他们不会穷追不舍,可如果带上我和其他人,你们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郁臻转而瞧着杜€€,像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杜€€问艾莉卡:“你说你不会一个人走,那是什么意思?”
“我母亲还在这儿。”艾莉卡说,“走呀,带你们去看看她。”
下层区的环境和地窖无异,阴冷干燥,艾莉卡带他们走进一条很深的路,长长的石梯仿佛直通向地底,看不见的尽头阴影遮盖,晕成一汪黑色浓雾。
台阶两侧的岩壁被人工凿刻出大小不一的石窟,浅浅的洞窟里铺着废旧棉絮和肮脏毛毯,空出的角落摆放着铁壶、钵盆、锅碗等生活用具;现在是白天,但凡还能走动的人,都被驱赶去了仓库晾晒整理囤积的物资,遗留在此的全是失去行动力的伤者病患。
他们如柔顺的羔羊,安静卧在自己的窝里,虚弱得似乎睁开眼皮也会耗尽周身力气。
杜€€的目光无意间碰上一双死海般眼睛,深沉幽邃,来自一位形如槁木的垂死老人;他与其对视了寸许时间,却不懂那股死气意味着什么。
艾莉卡停在一阶石梯上,她面对的石窟里躺着一名白发如霜的妇人;那张被皱纹爬满额头与眼角的脸庞,皲裂的嘴唇、黧黑的皮肤,已看不出丝毫美丽的轮廓,唯有缓慢抬起的眼皮下那对茶色眼珠还算清明。
“妈妈,我来看你啦。”
杜€€怔了一瞬,光看外表,他决计想不到这名老妇人会是鲜亮少女的母亲。
他对于自己母亲的记忆还很清晰,因为疏远的母子关系,他并未深刻体会过母爱的温暖;母亲更像一尊焕发着光辉的圣像,那份远观时出众夺目的美丽,永远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你有妈妈。”郁臻愤怒道。
艾莉卡反问:“你没有吗?”
郁臻:“我就是没有啊!”
“好吧,为你感到遗憾。”艾莉卡握住母亲的双手,“妈妈,你看,我抓到了两个新人。”
然而妇人置若罔闻,眼睛呆滞地凝视着虚空。
杜€€:“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