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勤不能理解地蹙起眉:“我是他舅舅……”
“你看上去,似乎对这个傻了的外甥无何感情。”谢征则道,“血缘一物,于常人而言极重,可你已脱离伦常,何必执念?”
“照你这么说,”陈勤气极反笑,“我该放任他留在这个镇上,四处流浪,过得和小乞儿似的,朝不保夕,不知何时就会饿死或是冻死街头?”
“我……”他略一停顿,接着咬牙道,“我终究是他舅舅。不知道他时,便也算了,既然知道他的境况,还能充耳不闻么?”
这番话让谢征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陈勤求仙问道,便把世俗亲情全部抛之脑后了。
原来的确有为李草打算的意思在里边。
既然如此……
他沉吟不语,尔后,忽然开口问道:“你这些时日,都对李草做了什么?他似乎更害怕你了。”
陈勤提起酒壶斟了杯,瞪着桌上的浊酒好一会儿,才犹疑地放到唇边,抿了一小口。
闻言,不知是酒水太涩,还是回忆起了在外甥身上吃瘪的情景,眉头都快锁成死结。
“我想让他先熟悉我的气息,好进一步亲近,便一直跟着他。”
“一直?”
“嗯。”陈勤颔首,“自然,有外人在时,我不方便出面。都是等他孤身一人时才现身。”
“……”
谢征不由想起刚刚这人突然出现在身后时,那种悄无声息的惊悚感,当下无语。
李草没被吓出个好歹来,真算坚强。
“他见到你,就没有跑吗?”
陈勤低头又抿了口酒,咂摸出些香醇的滋味来,回道:“最开始,看见我就会跑,我便追了上去。”
“你追着他?”
“跑了还怎么熟悉气息?”陈勤理所当然道,“不过我也不想太吓到他,上回便是,违逆了他的意愿,才导致他这般抗拒我。故而我没有阻止他跑,而是跟在他身后,正巧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个鬼啊!有个人在身后穷追不舍,怎么都甩不开,又不能不跑……更可怕了好吗!】011崩溃道,【这家伙,脑袋是不是不太聪明?!】
实话说,若非陈勤一脸不作伪的苦恼,甚至为此放下身架,向他求教,谢征真以为他是在拿李草寻乐子。
陈勤却好像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自满道:“这方法不错,熟悉几日过后,他便不再见我就跑了,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
……是实在心累,跑不动了吧。
谢征不由有些怜悯起小傻子来:“然后呢,你又做了什么?”
“人们憧憬仰慕的,是强者。向往的,是变强。”陈勤傲然道,“我能让他不再受人轻视欺辱,知晓这些好处,他就会懂得我的苦心了。”
谢征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于是,我便在他面前,露了一招。”
“……”唇角抽搐几下,谢征问,“今晨后山那片莫名坍塌的树林,是你的手笔?”
陈勤微笑:“不足挂齿。”
这人没救了。
谢征想,随他自生自灭去好了。
“看你的神色,似乎春风满面。”他嗤然一声,“你打算得好,为何还要来问我?”
“……”
说到这儿,陈勤面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呛咳两声,才涨红着脸,懊恼道:“……他哭了。”
【能不哭吗?吓死个人。】011鄙夷,【换做我,早哭个天昏地暗了。】
“为什么要哭?我没有伤到他半根毫毛。”陈勤喃喃道,“我也……不会伤害他,我是他舅舅,他唯一的亲人啊。”
顿了顿,又几不可闻道:“他……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他抬起眼,看向柜台后似乎专心记着账,有一搭没一搭回他的谢征,不解地问:“他这样……让我不禁怀疑€€€€难道,我哪里做错了么?可我究竟哪里错了?”
能叫这位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说出“我错了”的疑问,也算不可多得。
谢征放下笔杆,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冷厉地望向陈勤,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你当然错了。从头到尾,大错特错。”
这些天费劲心思、低三下四,却连连受挫,又被谢征如此否认,陈勤眼神不禁锐利起来:“何意?”
“我说的不对?”谢征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始至终,你可有放下过半点你的傲气,去低头看看李草在想什么?你一直在用自己的见解和观念去欺压对方,还美其名曰为他好,有没有问过,李草是否想要这样的‘好’?”
陈勤想辩驳,刚出声就被截断话头:“你想说不是?你没有?你是诚心想让李草接纳你?那我便问了€€€€”
“你自诩是李草的舅舅,这一个多月来,时时刻刻跟着他,可知他喜欢什么食物?口味偏甜还是偏咸?没事会做什么?平日里怎样生活?”
“我一介外人都清楚得很,而你可能回答出一个?”谢征逼视他,“他唯一的亲人?”
陈勤焦急地想要扳回一城,可无论怎样回忆,想起的都只有小团子惊恐的神色,以及慌乱的背影。
“我……”
他一时无言以对,白净面庞血色充盈,感到由衷的羞愧。
“话我不说第二遍。”
见他手足无措,谢征也不再咄咄逼人,摇头道,“若你还这般所视甚高,自以为是的话……人,我会帮忙照顾,而你,就请回吧。陈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老师小课堂开课啦
今天的嘉宾是€€€€
噔噔噔,高达而立之龄(划掉)还很年轻(指心态)的陈勤公子,晚风真人(鼓掌)
让我们采访一下:请问陈公子,你对谢老师的课堂有什么感悟吗?
陈勤:自闭改过自新中,勿c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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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欢喜
陈勤已很多年没有被谁这样训斥过了。
上一回,还要追溯到数年前。
和发现他的老道人背井离乡,去往太虚门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陈勤都活在惴惴不安中。
当时是为了什么,令他一口答应和初次见面的老道人离开,陈勤有些记不太清楚了。
他只记得途中自己后悔过好几次,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一路向前,拜在如今的师父麾下。
师父给他赐号“晚风”,因他入道较从小养在仙山上的同门要晚许多,望后来居上。
陈勤就这样,孑然一身,凭借卓绝天资,一步步爬了上去。虽也偶有受挫,但总归称得上一句顺风顺水。
师父对他偏爱有加,倾注无数心血,终于让陈勤成为了同辈第一人。师徒二人关系和睦,从未闹过红脸。
唯一的一次,是因陈勤接到千里之外,爹娘托来的一封信。
信中说,经年而过,夫妇身体愈发下行,缠绵病榻。不求孩儿能尽孝膝下,但求在合眼前能见上一面,了却心愿。
山中无日月,陈勤这才恍然€€€€距他离家竟有十余载了。
他不假思索,就决定下山探望双亲。临走前向师父辞别,不曾想,向来待他慈眉善目的师父勃然大怒,劈头盖脸将他痛斥了番。
“痴儿,你不专心向道,反倒贪恋尘缘,可对得起为师教诲?!”
“你已登仙,与凡人云泥之别,生养恩情,早在你拜入为师门下时,便差人送去黄白之物,结清矣!”
“再执迷不悟,就去思过峰呆上一年半载。你今日敢踏出太虚门一步,别认我这个师父!”
陈勤被训懵了,被赶去在殿前罚跪了三天三夜,人来人往地看他笑话。
他头回这般丢脸,深感自尊受挫,此事便先搁置了。待一年后他下山历练,背着师父偷偷回了一趟明涞仙境,然而为时已晚。
同村人告诉他,他爹两年前就故去了,他娘也在年关病逝。两人家底殷实,过得还算不错。
只是有两件事万分后悔,一是灾年时将女儿卖给了人贩子,二是点头让儿子跟着仙人一去不回。
整日哀叹晚节萧瑟,无人问津,都是当年狠心欠下的债。
对此,陈勤其实心绪起伏不大,只感到些微的悲凉和孤寂。
不过有一点极为疑惑:他当初收到的那封信,是以父亲口述所记,可倘若父亲两年前就已过世,又是谁寄来的?
村人则道,寄信?那是老陈尚且在世时的事了。
虞渊和明涞相距甚远,陈父找了许多关系,才寻到一个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能托信到太虚门的。
老两口动了多年前太虚门送来一直压箱底的钱财,才堪堪补上这个窟窿,还附了陈勤儿时的贴身之物。
谁知还没等来回音,陈父便驾鹤西去。
一封信周周折折地飘摇一年多,才落到陈勤手中。
听罢,陈勤啼笑皆非,终于明白了师父所言,究竟何为“仙凡有别”。
这回来寻李草,他本打算若是对方天资愚钝,不堪铸造,便寻个好人家,给些钱财,就这般径直离去的。
却不想意外之喜,李草的灵根之好,甚至与他不相上下。
如此,他定然要把人带回师门,精心照看。李草是他仅剩的亲人,也会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日后前途无量。
至于爱吃什么,爱玩什么,重要吗?
等人不再是个傻子,入了道统,那些皆为身外之物,何必留意?
长生漫漫,唯有“求道”乃真谛。
偏偏€€€€
面对眼前身量不及自己,年纪也不及自己的孱弱凡人,陈勤发现他说不出口。
谢征见他面露困色,并不多言,只道:“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