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并非是只着一条裤衩、衬衫大敞、一条领带系在脖颈处,垂落于赤果的胸膛的可笑模样的话。
面对一张用乌黑油墨画满乌龟爬虫的脸,傅偏楼实在记不起他那曾经的师尊风仪翩翩、不怒自威的样子,呆滞在原地,瞠目结舌。
“你……”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莫不是和柳长英有仇?”
否则这是在做什么?
对面,蚌妖对这急转直下的事态也瞠目结舌,听闻这句话,忽而“哇”地哭出了声,凄凄切切,好不可怜,“白老大你知道的,小贝壳我没用得紧,又怂又蠢,也只能用这种办法替您出出气了啊!”
白老大?小贝壳?谁?
“你是在和我说话?”傅偏楼指着自己,莫名其妙。
随着两人的对话,四周,楼梯逐渐扭曲,虚影猛烈浮动,谢征知道是因抓对了人,幻境正在消弭。
也就是说,这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在哭个不停的男人,果真是蚌妖。
按照原著内容,接下来,它该要金蝉脱壳,准备逃命了才是。
却不想男人非但没有要跑的意思,反而一头扎进傅偏楼的怀里,呜呜嚎道:
“我真是睡糊涂了,编个幻境,把自己变成柳长英那厮也就算了,怎么还把白老大变成了女子?莫非境界倒退,走火入魔了不成?”
傅偏楼脸色一黑。
恰逢动荡结束,虚像尽散,幻境中的种种不复存在。
谢征恢复了青年的姿容,抬眸一扫,他们正站在自己借来的渔船之上。
蔚凤握在手里的不再是扫把杆,而是张扬锋锐的天焰;傅偏楼也没了白龙的角和尾巴。
少年一袭白衣,丰神俊秀,绝不会被错认性别。
他提起手中蚌壳,狠狠晃了晃,恶声恶气,一字一顿:
“我、是、男、的!”
孽龙 我做错了一件事。
蚌妖生于兽谷。
无数兽类长在这片蛮荒贫瘠的土地, 集群而居,大多数依赖于本能, 活得浑浑噩噩、懵懵懂懂, 究其一辈子都启不开智。
蚌族寿数短暂,想要生灵更是难上加难,在一块河床吐沙子的同伴里, 只有它,浮上岸晒月亮时, 恰逢六十载一遇的帝流浆, 汲取日月精华,一举开窍。
族群很快发现了这枚新生的后辈,忙不迭把它迎去了更大的水域,说这边灵气足, 要好生修炼, 争取活过两年。
彼时,它并不懂何为修炼,只觉得水好清, 沙好软,太阳月亮晒得壳好舒服,好适合睡觉。
于是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边的同伴换了一波又一波, 它竟不知不觉活到了十岁,成了族群中数得上号的老家伙。
忽而有日,它的肉里,凭空生出来一颗宝珠。宝珠莹莹如辉,滴溜溜漂亮得紧。
老家伙们啧啧称奇, 其中一个说,它在别处见过类似的蚌,那可厉害得不得了,连天敌都能击退,你真是出息了。
大家都劝它走出这里,前往更大更广阔的水域,然而出息的蚌妖不明所以。它只爱睡觉,在觉里美美地做梦。
之后又过去许久,久到当年他认识的老东西们都不见了,有的离开,有的死去。蚌妖一觉醒来,找不到一块晒月亮的,终于觉得有点孤寂。
它便顺着水流,躲躲藏藏,停停歇歇,一路向东,又撞见一个蚌群。
这些蚌和以前遇到过的同类都不同,它们自称为妖,将宝珠唤作妖丹,还会用些神奇的术法。就像曾经老家伙们告诉它的一样,根本不惧天敌捕食。
它们说,你有妖丹,你也一样是个蚌妖。
挺不错,蚌妖想,不用躲避天敌的话,这下总能睡个安稳觉了。
对面却告知道,天敌不足为虑,真正要警惕的,是人。
蚌妖一族天生可操纵蜃气,制造幻象,其妖丹用处多多,价值不菲,乃道修眼中的香饽饽。
妖丹一旦被挖,修为尽废,寿数也就到了尽头,与死无异。
不过话说回来,它们又道,道修连血肉都蕴含灵力,吃下一块,可助长好些年的修为。所谓富贵险中求,厉害的蚌妖甚至会设下幻境,引诱对方上钩。
它生性胆小又懒散,只想安安稳稳地卧沙睡觉做白日梦,把道修和天敌划了等号后,哪里会想迎难而上?反过来开始琢磨,倘若遇着了,该怎样活命。
睡醒了想,想累了睡,果真给它想出一个办法来。
既然道修要的是妖丹,那它给就是了,身家哪有性命重要?
忍痛将肚里的宝珠一分为二,含着一颗,藏着一颗,蚌妖得意洋洋,这下不用愁了。
其它蚌妖笑话不已: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拆分妖丹,要修炼的窍穴就多了一处,宛如道修把灵根一砍两半,简直自找苦吃。
它们便不再和这外来的蚌妖来往,把壳挤到水域灵气最为稀薄的地方后,就不再管。有任何事,也不会与它分享。
尽管还是冷冷清清一只蚌,但环境舒适,蚌妖满足了,自娱自乐地做着梦,梦见它和很多只蚌一道晒月亮。
某天醒来后,它在水中嗅到一股异样的腥味。浮上水面,却见蚌妖们围着一具不成人样的残破躯体大快朵颐。
血肉横飞,充沛的灵气像是鲜美的鱼虾,勾得它蠢蠢欲动。
但蚌妖盯着同族津津有味的模样,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心中浮起某种不妙的模糊预感。它拘谨地缩回沙里,又躲远了点,闻着似有若无的味道,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没隔多久,它的预感成了真。
被吃那人的爷爷得知孙子死讯,大怒之下,一路闯入兽谷,找上门来,把蚌群屠了个干干净净。
那是蚌妖第一回领略到修士的可怖,翻手间湖水连天腾起,化作最锋利的刀尖,连同外壳一道刺透。
幻象在他面前犹如纸糊,一捏就破。
不远处目睹一切的蚌妖吓得魂不附体,当即脱下蚌壳,卷着妖丹滑入水中,企图悄悄逃走。
但它的小动作,怎么瞒得过老道的眼睛?
“妖孽,害我孙儿,哪里走?!”
背后厉叱追来,蚌妖祭出一枚妖丹,炸裂半数修为,想要争取时间逃命。
那老道的确被它毫不犹豫自爆妖丹的举动惊到,手下空了一瞬,却也仅是一瞬。
二者修为差距,如同蜉蝣撼树,别说抵抗,就连挣扎两下,也看对方心情。
水流裹挟,将它拖回原处,蚌妖正以为吾命休矣,身上陡然一轻。
随后落入一只温暖的手心。
“我观这小妖通体清正,想来不曾害过人,你孙儿的死,当与它无关。”
懒洋洋的声线,语气带笑,可全然是不容置喙的态度,“有仇报仇,莫要伤及无辜。否则,我便无法坐视不理了。”
蚌妖暗暗睁眼望去,只见捧着它肉身的,是位容貌殊异、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
额生双角,白鳞裹尾,面颊浮有浅银暗纹。
一袭蓝衣,外罩轻纱,端的是飘逸不凡,恍若神仙中人。见它在看,唇角一抹,眸中泛起活泼笑意。
蚌妖曾听说过,有些妖族修为高深,可以化形为人。人形会留有一些本体的特征,这名青年,显然便是此列了。
雪白如玉、晶莹剔透、好似珊瑚一般漂亮的角,还有线条流畅、尾鳍飞扬的尾巴,生动诠释了何为美丽,何为强大。
它几乎看得入迷,这是什么妖兽?似鹿非鹿,似鱼非鱼,竟从未见过。
它见识短,不认得,那老道可一眼识出,脸色大变:“白龙真君!”
龙凤麒麟,为天生祥瑞,上古大妖,但传承艰难,极其稀罕。
麒麟一族,如今已不知所踪、无从得见,龙凤虽有后裔,却也十根手指数得过来。
白龙更是仅剩一条,传闻中四处游戏人间,不曾想会在此处遇见。
这般人物,老道自然惹不起。哪怕这条白龙尚还年轻,拼一拼修为,未必不能杀死,可后续迎来的,会是整个龙族不死不休的怒火。
道修与妖族共处千万年,虽摩擦不断,但还不到真正翻脸的日子。
“不错。”对他的敬称,青年坦然受之,“正是本座。”
“白龙真君开口,岂有不从。既然真君说这蚌妖未曾害我孙儿,想来不会是假,老道我又何必追究。失礼了。”
没有犹豫,老道稽首作揖,未再停留。
捡回一条小命,蚌妖长舒口气,被人拎着,按回了壳里。
“恩公!”它战战兢兢地说,“多谢救命之恩!可否请教您尊姓大名?”
“你未曾同流合污,是自己救了自己。”青年道,“不过感谢我也应该的,毕竟那人看上去没想放过你。”
“我叫白承修,小贝壳,你叫什么?”
蚌妖一怔,它会这么问,全赖看过同族骗人的幻境,什么“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妾身无以为报”,化用而来。
稀里糊涂躺到今天,不谙世事,它还没给自己取过名呢。
“我……那我就叫小贝壳了。”
白承修“扑哧”一下笑了,晃了晃它的壳,忽而道:“是吗,你连名字都没有。”
蚌妖小心地看着他,见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上,掠过一丝寂寥的阴影。
但白承修很快恢复了如常面色,挑了挑眉,说:“这儿只剩你了,小贝壳,既然如此,要不跟我回去?”
“回去?”
蚌妖惴惴不安,又有点期待,心里直打鼓。
“回我的龙谷。”看穿它的胆怯,青年敲敲它的壳,一双明眸亮若星子,“别担心,吃不了你。那儿有很多妖,大家可以排排躺着晒太阳。”
晒太阳可以……那晒月亮应当也行吧?
因这一句话,蚌妖心动了。
白承修所谓的“龙谷”,其实只是处算不上太大的栖息地,水泽、草木、洞窟、岩层,倒是一应俱全,不愁找不到住处。
甫一进去,就有许多小妖叽叽喳喳地呼喊。
“白老大!”
“老大回来了!”
它们修为不一,但普遍不算厉害,能够化形的没几个,蚌妖见状,多少安了点心。
它就这般在龙谷住了下来。
白承修性情随意,行动如风,不时出门,回来就捎上几只随手救下、无家可归的小妖,塞进自家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