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睫, 遮住眸底郁色, 说:“我承认, 前几辈子,这些话的确能令我心生犹豫,唯恐被任务者欺骗利用,从而疑神疑鬼……”
事实上,回想起来, 虽然其中有性情苛刻如方小茜、狼子野心如程行之人,也有真正无辜的任务者。
他们只不过遭受了场无妄之灾,和谢征一样,被从家乡不由分说拉来了这里。
系统要求对他好,便按规按码地办,不生怨怼已很难得,为何要真心相待?
但彼时的他并不清楚内情,只觉得任务者们背后有所图谋,把他当作好控制拿捏的玩具;还自诩与虎谋皮,在魔的影响下,揣测曲解对方的一举一动,造成更为深重的误会。
程行开了个糟糕的头,令魔有机会早早在他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后来的任务者无论是谁,脾性如何,随着他逐渐想起过去,所作所为皆会蒙上一层阴影。
没有谁会面面俱到,更何况因他之故,那群人才会来到这里,与至亲分离,遇见不顺冲他发泄,也情有可原。
而遭到这般对待的他,想着“果然如此”,先入主为观地将好意视作施舍与陷阱,完全失去了信任别人的能力。
魔会抢走他的身体,不可信;任务者会利用他背叛他,不可信;柳长英、成玄不把他当人,不可信。
清云宗不可信,问剑谷不可信,道修不可信,妖族不可信……放眼天下,竟然举目无亲。
无人看他,无人怜他,无人爱他。
分明活着,割开手腕就是温热的鲜血,抚摸胸腔能感受到剧烈心跳,会痛,会哭,会喊会叫,却仿佛一缕幽魂,空空荡荡飘于世间。
这种几近消失的虚无感令他无比难受,所以他选择闭上双眼,用任务者们被迫的虚情假意聊作慰藉。
他软弱地扮演着任务者们心中希望的那个角色,想要获得些许关注,以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可那些建立在欺骗上的关注,就像一粒细小的冰珠,融化蒸干在皲裂的废土上,只会在稍纵即逝的满足后带来更大的空虚。
然后为了填补空虚,继续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夺得关注,周而反复,恶性循环。
魔骂他像一条狗,殊不知他其实很清醒。
清醒又偏激地当着任务者的狗,玩着爱与被爱、救与被救的游戏,等待无法容忍的那一天降临。
为什么这般不争气?他也曾愤怒地质问自己,惊诧又绝望,像在蛛网上挣扎的虫子,越是激烈搏斗,越是深陷其中。
闭了闭眼,抛却藏在角落里的灰暗记忆,傅偏楼摇头道:“如今,已然不同了。”
心底一片安宁,踏踏实实地站在地面,不必慌张,不必茫然若失。
他不明白缘由,只豁然开朗,就像野狗挣破缰绳跑出去后,才发觉其实离开那方寸之地也活得下去,所希望的全部唾手可得。
他原来也能拥有这样的时日,如外表的年纪一般,被呵护着慢慢长大。
因为在永安镇度过的那两年?
因为他身边有了朋友,有了师父,有了喊他“小主人”的从属?
因为从未被抛弃、被欺骗、被利用?
因为……
【因为他。】
【因为谢征€€€€】
从何而来的声音呢?
是魔吗?亦或是他自己?
傅偏楼脸色的镇定有一瞬动荡,他掩饰地垂下眼眸,没有再看对面。
视线触及地上灵剑锃亮的剑刃,窥见映照出的那个影子,他这才发觉自己望向谢征的眼神如何眷恋,又如何钦慕,简直称得上火热。
他狠狠一愣,随即被吓到连连后退,直至脊背撞上冰冷墙壁。
【哦……】
魔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的底气就是他啊。】
【还是和过去一样没什么长进,藤萝似的,找到可攀附的东西,就死死扒上去。不过倒难怪……】
【因为他不一样啊,跟任何人都不一样。离他越近,越知道他有多好,对不对?】
“闭嘴。”
傅偏楼不知道它又在耍什么花招,不想再听下去。
【又闭嘴了?】魔道,【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果真要疯了。】
闭嘴,你说了,是你说的!不是我!
休想诓骗我……
傅偏楼急促地呼吸着,想要辨别它话里的真假。
【诓骗你?傅偏楼,你最爱自欺欺人……不如问问自己的心?它是不是那么说的?谢征好还是不好?】
好,怎么不好,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瞧着冷淡不近人情,会不客气地说话,其实温柔仔细到了极点。
又坚强,又厉害,又温暖,又清正。从不怨天尤人,任何事有他在就极其安心,怎么夸都不为过。
就是总爱压抑自己,把责任担在肩上,辛苦也不说,令人有一点头疼……
下意识顺着魔的话想了下去,心绪愈发不稳。
朦胧滋味,犹如雾里看花,耻于承认,又为之倾倒。
难以否决的同时,傅偏楼隐隐有所预感,魔素来不掩饰对于世人的恶意,褒扬之下,必有转折。
但左眼中浮现掠过相识以来的一幕幕,谢征抱着他,给他涂药,摸他的头,他踩在他的影子里往前走,被握住手,背贴着背陷入沉眠……
真实发生过的一切仿佛诱惑的温柔乡,引他不由自主地去回忆。
含笑的眼神,尽管笑意淡薄,那一点愉悦也足矣让他心满意足,品尝到神魂颠倒的甜润,比他最喜欢的红豆汤还要令他着迷。
然而,只消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将这份才堪堪萌芽的少年情思迎头斩裂,剖出温馨表象之下血淋淋的脓疮。
【不错,你瞧,多好的人啊……只可惜,被你害了。】
“胡说!我怎会害他!”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傅偏楼浑身炸起。
【没有吗?你想一想,没有吗?】
耳旁,响起曾经偷听时谢征讲的话。
他不知身后少年正醒着,朝懵懂的011泄露一丝心声。
“他让我和家人分离,让我的人生变得一团糟,让我不得不为活下去殚精竭虑。”
“我多希望他不存在,可偏偏他又不能消失,因为他是我回去的唯一希望……”
与此同时,眼前,乖巧少女和温柔女子笑着在说什么,谢征被拥在中间,与她们相似的脸上,挂着从未见过的轻松笑容。
【如果不是你,他怎会独身沦落在此,见不到他的家人呢?】
【如果不是你,他又何必背负那么多东西,飘摇不定地活得那般沉重呢?】
【你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不,远不止于此。从初见开始,你就在伤害他、让他痛苦、让他辛劳……甚至差点让他死。】
死……
胸口闷痛,犹如巨锤夯下,心脏跳动着揪紧,随着这一声声指责,傅偏楼逐渐喘不过气来,一句话也无法辩驳。
眼角飞红,湿气蔓延,魔却不肯放过他,笑道:【才哪跟哪?这便不行了?你有想过,他的难受更甚于你十倍吗?!】
【你乃泥沼,只会拉人下陷,肮脏龌龊,自私自利……为什么不愿承认?不用抗拒,我知晓你的阴暗,也接受你的阴暗。】
【你不喜欢吗?你不想要吗?你不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一直对你好吗?】
【可别忘了€€€€他会这般对你,只不过因为你是“反派BOSS”,只要有这个身份,傅偏楼也好王偏楼也罢,换作旁人都一样的,他只想回家而已。】
【他救你,是为了离开你啊。】
傅偏楼如遭雷击。
自幻境起就一直藏于心底,下意识忽略掉的阴影,被魔毫不客气地端上明面,让他再也无法逃避。
离开?
离开,就是再也见不到面。
温水煮青蛙一般,他早就习惯了谢征的陪伴和管教,习惯了跟在对方身后,无论去哪儿。等回过神来,竟已逃不开了。
他总觉得日子还很长久,还能再偷懒一会儿,却忘记、或者说下意识忽视掉,谢征想要回家,不可能永远留在身边这件事。
于是被点破的那一瞬间,尝到难以言喻的阵阵苦楚。
无知无觉,唇齿溢出血渍,他狠狠咬住,懊恼又不甘。
【好可怜啊,我早说过,他会让你万劫不复,让你痛不欲生……我说的,有错吗?无论真心假意,他都成功将你困住了。】
不同于残酷的话语,魔恍如怜惜一般,徐徐诉说着。
【到最后,还是谁都不要你。傅偏楼,你只有我。】
【你又不是圣人,为何要放跑他?喜欢,就攥在手心里,把他变成自己的东西,小孩子都懂这个道理。】
【做个交易吧,傅偏楼。你分我一半的身体,我帮你把他留下来,如何?】
催促,煽动,蛊惑。
声声宛如鸩毒。
留下来?
哪怕那份温暖不属于他,也要强行拢住,死不放开吗?
【有什么不可以?控制住人的办法应有尽有,让他天天对你笑都没问题。】
【我记得,你小时候一直羡慕邻家的王小福。而今好不容易有人愿意疼爱你,难不成要硬生生放跑?你就不想天长地久?】
【你拥有的就那么点,何必委屈?他不也教过你,想要就去争取,得爱惜自己?】
心襟摇曳,诡异的麻痒从左手一直蔓延到心口。
黑气萦绕,傅偏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强到他很确定,哪怕眼下谢征突破筑基醒来,也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你看,】魔轻声诱哄道,【眼下,你想对他做什么都行。】
【把他关起来如何?这样一来,想到哪里去都不可能,就不会离开你了……】
【往后,他就由你来照顾,不必劳心伤神,你也不必下个山都偷偷跟着,为此担惊受怕。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