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才启唇:“他又说,人汲清气,妖取浊气,合二为一,方才是完整的天道之子。”
【人妖合二为一?】识海中,011颤巍巍道,【宿主……那,那是……】
谢征垂下眼睫,没有接话。
“想必你也猜到了。”方且问道,“那块婴牌……白龙与无垢道体的修士所诞之子,就是他用来铸器的材料。”
“€€€€融天炉作鼎,半妖为材,方才成就仙器。”
“铸器的……”谢征轻声复述,“……材料?”
他神色一瞬冷极,甚至有些难看,方且问不禁意外地挑了挑眉。
刻不容缓,他便没有多问,继续往下说:“彼时我年纪太小,明白不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是胡说八道,就没再问下去,也没去听那疯子还说了什么……但有一句话,他重复太多遍,我记得很清楚。”
顿了顿,方且问深吸口气,凝视着谢征的眼睛,一字一顿:
“铸人之器,锁天之道。”
铸人之器,锁天之道。
€€€€原来如此。
谢征积攒已久的疑问,在这一刻尽数恍然。
凡人铸器锁天道,于是天道有缺。心魔不起,尘缘可洗。
无谓因果,求道不必问心,修士行事便越发百无禁忌。
“而那个疯子……我后来翻遍祖籍,找到了他。”方且问说,“他是清云宗宗主,柳长英的师尊,名唤方陲。曾一度离开方家,拜入清云宗成为客卿,乃三百年前声名最为显赫的炼器师。”
又是三百年前……谢征闭了闭眼,蓦然问:“那铸造出的仙器,如今在哪儿?如此‘伟业’,难道见不得人?为何只剩缥缈传言?”
“这就很难说了。”方且问叹了口气,“我打探百年,才隐约得知,当年那件仙器没有真正完成。”
“半妖的父亲,那条白龙,与一群修士合谋,抢走了半截。”
“剩下一半……应在清云宗。而另一半,从此不知所踪。”
*
东塔。
寒冰阵与蜃气未撤,傅偏楼依旧陷在庇护神识不被烧坏的睡梦之中。
明净珠盛在锦盒中,流转着苍茫水色。
宣明聆正欲动作,周启忽而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宣师叔!”他满脸焦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蔚凤哥哥醒了!他好像很难过,浑身都着了火,一直在喊你!快去看看吧!”
“什么?”宣明聆€€尔失色,匆匆将锦盒交到琼光手里,“我去小凤凰那边一趟。琼光,仪景先拜托你。”
“我知道了。”琼光点点头,忧心地目送宣明聆离去后,低头瞧见周启,不由奇怪,“霖霖去哪里了?你们不是总形影不离吗?”
“琼光哥哥。”身后,周霖的声音响起,“你在叫我?”
琼光下意识顺着声音望去,却没有看惯了的白兔,而是一名额生茸角、耳周覆有五彩绒毛、雪雕玉琢的小姑娘。
小姑娘冲他甜甜一笑,随即大喝:“哥哥,走!”
手上一轻,琼光刹那变了脸色。
“对不住了。”周启攥紧明净珠,面上露出一个复杂神情,“往后,可别这么傻乎乎地轻信于人。”
剑出鞘时,只堪堪碰到他的虚影。
屋内空空如也,琼光不可置信地叫道:“周启!周霖?!”
无人应答,唯余风声。
……
明净珠被抢走了。
谢征回到东塔时,迎面就是这个不测之讯。
“是……是我之过!”琼光已从宣明聆那儿得知了麒麟的事,方知自己引狼入室,内疚到无以复加,“他们用的传送符,走不了多远,我这就去追!”
“琼光,你莫急。”宣明聆按着额角,也很自责,“我也过于掉以轻心,那样明显的谎话……事已至此,该冷静些,想想如何补救才是。”
琼光嘴唇微动,终究颓然垂下头:“傅师兄还……这可如何、如何是好……”
谢征静静听完,忽而转身,向傅偏楼房中走去。
几乎听不到声息,阖目长眠的少年,宛如一具精致玉雕。
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011有些不安地喊他,才俯下身,将人横抱而起。
床头的老贝壳不明所以:“师兄,你要带小主人去哪里?”
“我……”谢征低低道,“试一试。”
应常六说过,鼎山与四座塔楼,皆为融天炉的一部分。
仙器诞于融天炉。
傅偏楼有异时,他们都以为是咒术发作,可谢征还记得,那是刚踏入东塔之事。
他记得,当时,对方难捱地攥紧他的衣襟,说,谢征,好热,我要化了……
顶着宣明聆与琼光惊疑的目光,他抱着人,一步一步往塔外走去。
倘若……根本不需要明净珠……
根本不是什么咒术所致……
谢征的步伐停了下来。
眼前天光明媚,午后日光斜斜照在脸上,有些暖。藤萝绿荫拂下碎影,映在他和傅偏楼的脸上、身上。
怀里滚烫的温度,几乎一瞬消弭。
一切如他所料,谢征却只觉得满心荒谬,不禁嗤笑出声。
他半跪下身,将傅偏楼放在膝上,指尖轻轻碰触那张冰冷的面颊。
没有哪一刻,他这般迫切地想听到对方的声音了。
“傅偏楼,”他唤道,“醒醒。”
鸦羽似的长睫便轻轻颤动,很快,杏眸睁开,黑白分明的眼里有几分才睡醒的茫然。
但这点茫然很快如玻璃上的雾气一般褪去,看清眼前之人后,浮现出安心和眷恋的神色。
“谢征……”
熟悉的、生动的嗓音,听上去就明快清澈,谁也不会由此联想到一件死物。
三百年前,被投入融天炉中的半妖婴孩,懵懂的意识里,可曾也叫嚣过€€€€好热,要化了。接着,在极端的炎热中化为仙器,为人捕天?
心中一痛,谢征忍无可忍地将他抱紧,感到有些湿润的呼吸洒在耳畔。
傅偏楼被他的举动惊到,微微错愕地揽紧双臂,轻抚他的脊背:“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谢征说,“只是想到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以前,傅偏楼曾崩溃地质问过他€€€€“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而今他终于清楚了他是个什么东西。
却不忍言明。
124 告知 “谢征,你真心软啊。”……
被用力敛到怀中, 手心隔着衣衫,能感到略微的颤抖。
脑袋因睡了太久还有些发懵, 即便如此, 傅偏楼也明白情况不对。
他心底一软,回抱住对方,五指插入发间, 沿着后颈轻轻安抚,犹豫地唤:“谢征?”
“……嗯。”
傅偏楼柔和地问:“虽然不知道你想起了以前的什么事,不过, 应该都过去了。对不对?”
“……”
气息, 嗓音, 触觉。
尽管指尖传来的温度很冷,但那只是体质偏凉,并非死气沉沉的僵冷。
€€€€是活生生的。
说不清的焦躁沉闷缓缓消弭, 谢征闭着眼,轻轻叹了口气:“嗯。”
没有放任自己失控太久, 他很快松开手,扶着人站起身,转眸望见匆匆跟着走出来的宣明聆与琼光。
“傅师兄?”琼光惊讶道, “你没事了?”
“应当不要紧了,劳你们烦心。”说完,傅偏楼瞧出他们神情不对,疑惑道, “我之前似乎是……咒术发作?炼器大会结束了?拿到明净珠了?”
他又张望一番左右,挑了下眉,更觉得古怪:“蔚明光呢?”
宣明聆看向谢征,“清规, 这究竟是……”
谢征默然,一时不知该如何与他们解释。
他不知道白承修当年夺下半截仙器后,究竟用了何种办法才令傅偏楼死而复生。
但现在看来,会对故地的融天炉有所反应,恐怕还未和仙器脱离干系。
不论是其身世、还是涉及到的阴谋,都不是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东西,哪怕他信任这二人。
胡乱编造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可谢征也不希望对他们撒谎,只有垂下眼,避而不答。
看出他的为难,宣明聆摇摇头:“罢了。”
“仪景无事便好,其他不必多言。”他看了眼满脸茫然的傅偏楼,失笑道,“小凤凰还没醒。你睡了半个多月,自然不晓得都发生了什么。进来喝口茶吧,让清规慢慢讲与你听。”
“半个多月?”傅偏楼嘀咕,“这么久?蔚明光又怎么了?对了,我记得是怕我烧坏脑子,老贝壳才用蜃气令我睡过去的。它在哪呢?”
疑问太多,他有些等不及,扯着谢征衣袖就要往里走,反被一把拽住手腕。
谢征抿了抿唇,抬头对宣明聆说道:“老贝壳用了太久蜃气,妖力有些亏损,需好生休息,劳烦师叔看照。”
他又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琼光,“明净珠一事,非师兄之过,不必自责。就如师兄所言,传送符传出的距离有限,他们跑不了太远,我去南边瞧瞧有无阵法痕迹,北方交给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