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额生双角,耳鬓鬃毛,眉眼间很有周若橙的影子。
男孩有些拘谨羞涩,喊完人就闭了嘴,反倒是女孩瞪大眼眸,问他:“我娘亲真的死了吗?”
这是周若橙留下的最后两个孩子,也是唯二陪在她身边长大的两个。
白承修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蹲下身,轻轻抚摸双子的发顶。
这副态度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可两人竟出乎意料地冷静。
虽说脸上流露出悲戚之色,眼眶也迅速变红,但都没有哭出声来,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好像能藉此发泄痛苦。
“你们……”白承修有些讶异,他们实在有些超乎年龄的坚强与成熟,“哭出来也没关系的。”
“娘亲、说了。”女孩哽咽答道,“哭,没用。”
“比起哭,”男孩一抽一抽地说,“不如找找办法,告慰她在天之灵。”
“找什么办法?”
“娘亲说……”
话还未尽,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爹爹!”
双子立即不说了,一左一右扑到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倍的男人怀中,还是没忍住,大声哭了出来。
男人抱紧他们,抬头看向白承修,双眸死寂:“白公子,吾妻已逝,恐怕不能招待您了。”
白承修知道他要闭门谢客,往房里瞥去最后一眼,摇摇头:“不必勉强。”
他告辞得干脆,没能听见男人揽紧双子,疯癫般地在他们耳边呢喃。
“天道不仁,阿橙还是走了……走得那样苦。她这一辈子都那样苦。”
“启儿,霖儿。我们不能辜负她的遗愿……必须复生麒麟一族才行。”
于是,无穷尽的尝试开始了。
麒麟一族为了求存,本就留下不少孤本,其中不乏道门诡术,都在周若橙手里。
她死后,这些自然落到了她的丈夫秦知邻那儿。
他实在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钻研起这些咒术来,还不如两个幼小孩童。
但他也实在执拗得令人心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拉上子女也不够,出身的家族、结交的友人……乃至曾经爱慕过周若橙的那些道修。
或是许利,或是哀求,或是循循善诱,无比冷静地发着疯。
也不知他究竟如何运作,居然当真笼络到了一群志同道合之人,成了不大不小的一个组织。
周若橙留下的那些麒麟半妖,被他们一个一个地捉来,斩角、剃毛、拔鳞、剥皮、放血、拆骨……
后院的惨嚎和冤魂日夜不停,令周启和周霖坐卧不安。
皆为同胞,哪怕秦知邻每晚都会抱着他们安抚哄劝,见此情景,也不禁感同身受,怕得瑟瑟发抖。
那是爹爹,是爱着娘亲、也爱着他们的爹爹……
唯有不断地这么想,抱紧彼此,互相汲取暖意,才不至于太过惊慌失措。
秦知邻的势力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陌生。
不知何时,他不再回到以往一家四口生活的小院中,也不会再怀抱它们轻声宽慰。
直到有一日,周霖因不忍偷偷藏匿了一只逃出来的麒麟半妖,他们同母异父的哥哥,这才知晓事态有多么失控。
€€€€那帮人早就不单单为复生麒麟这一个目的而行动了。
上古大妖的血脉,偏偏落在无法藏到兽谷去的柔弱半妖身上。
它们不能化作兽形、顶着格格不入的妖异外貌,活在群狼环伺的道门。
半妖长成的时间比人久得多,再好的天资,还未修炼起来,就被扼杀在摇篮里,又有何用?
那群修士拿它们炼丹、炼器,想方设法地增益修为,或是以此扩充势力。
而他们的父亲,秦知邻,也不例外。
他单单只是为了周若橙的愿望,亦或终于明白了自己曾拥有过多么珍惜的资产,再克制不住心中贪欲?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周启和周霖明白,已经无法停下了。
他们不愿再坐以待毙,用他们自小学来的那些咒术,筹谋了一场逃跑。
他们要从过去的这个家里跑出去,逃到谁也抓不到的地方去。
不必想也清楚,两个从没出过门的孩子,看过再多书,又怎斗得过早有准备的秦知邻?
还没跑出后山,就被人提着后颈,捉了回去。
“启儿,霖儿,你们要去哪里?”
秦知邻温柔地问:“难道说,连你们都想抛弃你们的娘亲了?”
“抛弃娘亲的人是你!是你!”周霖害怕又愤恨地喊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在拿那些半妖做什么坏事!你不是我们爹爹!你已经被权势侵蚀殆尽了!”
闻言,秦知邻却冷笑一声。
“我怎会抛弃阿橙。”他低低地说,“你们还小,不懂。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为她复仇。”
复仇?太荒谬了。
夺取周若橙的是先天之疾,他要向谁复仇?
“天道不仁,夺我爱妻。”秦知邻像是看出他们的不屑,仰头嗤笑,“你说凭何,给了偏爱又收回?人做错了事要付出代价,天道有亏,难道就不要付出代价了吗?!”
对上双子不解中夹杂着惊惧的眼眸,他叹口气,摆摆手:“罢了,和你们说了也没用。”
“且安心,爹爹也没有放弃复生麒麟。”
他冲两人一笑,那笑容无比冰冷,“你们二人,是最纯正的半妖,最能令麒麟重现于世的材料。”
“€€€€把他们带下去吧。”
那笑容深深印在周启眼底,和过去满口说着“爹爹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那人的笑如出一辙。
……又截然不同。
也难怪他会无师自通地满口谎话。
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世间最大的骗子。
……
此后的记忆,一团混乱。
周启只记得,疼痛、恐惧、冰冷、昏天黑地。
无数次在床榻上醒来,侧头望见同样在看他的周霖,心底才留有一线希望,觉得自己还活着。
被稀里糊涂地封印起来,一觉睡到三百年后,物是人非也一样。
睁眼能看到周霖,就不要紧。
没了娘亲、没了爹爹,无论如何,他们还有彼此。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觊觎者众。
为了活下去、为了复生麒麟,完成娘亲的遗愿,他可以做任何事,说无数的谎话。
只有霖霖,他的半身,他的妹妹,他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对了……飘远的思绪回归,周启忧心地想,也不知霖霖逃到哪里了。
那个妖修快追来了吧,照这么下去,或许还没到,他就要没命了。
眼前忽然遮下一片阴影,是来杀他的妖修吗?
死到临头,周启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
他后悔了,他错了,错得太离谱。
他不能没有霖霖,那霖霖没了他,到底要怎么办,他怎么能让她孤零零地面对一切?
“不……不要……”
他颤抖着,泪水渗出,回光返照地哭道,“我不要死……”
身前的黑影顿了一下,忽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蹲下身,从怀里扒出一瓶丹药,硬塞进气若游丝的男孩嘴里。
“死死死,死什么死!”那人啧了声,“傅师兄的咒还没解,明净珠还没讨回来,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楚!”
“以死一笔勾销,想得倒美!”
126 悔过 杀了我吧,放过他,求您。……
明净珠被夺后, 琼光自觉有罪,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寻人。
尽管同伴们不曾责怪,反而相继宽慰, 但他心底始终难受得紧€€€€识人不清, 酿成大错,好在傅偏楼暂且无事, 否则他大抵要羞愧到死。
这两日里, 他寻遍了融天炉北面每一个可能藏匿阵法的角落,终于找到了零星的阵法痕迹。
给谢征等人传去讯息后,他唯恐迟而生变, 干脆独身沿着方向摸了过去。
不曾想,竟然会是这么个发展。
回春丹入口,化为一道暖流, 多少令疼痛减轻了些。
专门用以疗伤的丹药, 比起粗暴凭借血中妖力吊命的麒麟血要好太多, 但也奈何不得元婴期妖修留下的伤势,只堪堪止住了皮肉的溃烂和如注鲜血。
幼小男孩的脸色依旧苍白似一张金纸, 随时会晕过去的模样。
他到底是个未入道的凡人, 太脆太弱,一碰就能散架。
见回春丹都治不好他,琼光不禁感到有些棘手。他将周启小心地抱起来,就准备回去融天炉找医师。
“咳咳……”
怀里周启有了一丝意识, 艰难地睁开眼,瞧见琼光,做梦般地呓语道:“居然是你……”
“是啊,居然是我。”琼光没好气地说。
他满心郁闷,有种说不上来的憋气, 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第一冤大头。
被当傻子骗得团团转,费心费力替他们隐瞒掩护,回头却被恩将仇报、倒打一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