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线沙哑有力,半分女子的清甜柔美也无。
傅偏楼差点被吓得呼吸纷乱,好险压住了异样,只在心底暗暗惊讶。
这外面传得纷纷扬扬的“鬼新娘”,居然是个男子、不,男妖?
那他不掳新娘,掳走新郎做什么?
正疑惑间,又闻一阵由远及近的琐碎脚步声,停在这边,脆生生地喊:“见过仙君。”
听着,是五六个幼小女童。
“你们在此看顾着些,莫让人跑了。那群老道倒找了个厉害帮手,本君去休养一番。”所谓的“仙君”吩咐道,“等他醒来,便带去后池沐浴焚香,换好衣裳。再差人去寻本君。”
“是!”
女童们又齐齐答应后,其中为首的一名咯咯笑道:“呀,这位郎君模样好生不凡,仙君喜得美人,打算给他何种位份?”
听闻此言,仙君的语气也浮现出几分满意:“待本君今夜与他圆房后,册立为贵妃。”
说罢,他并不多留,只是片刻,屋内的桃花香气就消散得一干一净。
花香淡去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甜果香,那群女童四散开来,不知在做些什么。
之前与仙君讲话的那个却并未走开,而是探身过来,口中念叨着:“贵妃怎还随身携带凶器?这可不行,仙君贵体不容有伤,还是缴走为好。”
她抽走傅偏楼腰间灵剑,和左右说道:“你们修为太低,这凶器灵光不浅,怕是拿不得,我亲自去将它放入宝库。中了仙君的沉香,贵妃一时半刻醒不来,你们在此处照顾他,不容有失。”
其他小丫头乖乖应下:“是,果姑姑。”
果姑姑也离开后,床上躺着的傅偏楼终于能松口气。
还好他们没有贸然找上门来,这妖窟里,除了那个结丹初阶的“仙君”,居然还有个筑基后阶的小姑娘!
也不知在他们之外,有无旁人?得更慎重些才行。
傅偏楼眯起眼,暗暗打量所在之处。
他躺在一张明黄色的床铺上,床周垂下数道轻纱帷幔,流苏点缀,显得很是风雅。
右手边的帷幔被拉了起来,露出一片空隙,方才的果姑姑就是从这儿拿走了他的剑。
再往外看,是间古色古香的厢房,布置亭当。房内环绕着四个稚龄女童,约莫七八岁,一身花红柳绿的薄衫。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女童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顶多这边点个朱砂,那边扎个发髻,稍作区分。
不仅仅是容貌,神色也如出一辙,活泼带笑,瞧着很是可爱。
可单个是可爱,四人一道,就是可怖了,好像脸上带了个时时刻刻笑着的面具一般。
她们手里拿着龙凤喜烛之类的物件四处布置,身形穿梭犹如花蝴蝶,令傅偏楼不禁有些恍惚€€€€就好似,真有谁要成婚,让侍女们收拾喜房。
想到刚刚听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话,他唇角一抽,简直无语到了极点。
什么仙君、什么圆房、什么贵妃!
这妖窟在玩扮演皇帝的家家酒吗?
傅偏楼思忖片刻,觉得继续呆在这儿很不利。
也不知沉香会令筑基修士睡上多久,但想必不会太晚。待那个果姑姑回来,他就没有离开这间屋子的机会了。
在谢征循着追踪符找过来前,他该尽可能地搜集此处的情报才行。
拿稳主意,傅偏楼定定神,神识掠过那几个女童,确认都是没修为的微弱小妖,便不再犹豫,从床铺上一跃而起,掐指成诀,飞速将之点住穴位,无声无息地昏倒过去。
以防激怒那个仙君和果姑姑,他没有直接把她们杀死,而是定在原位,佯装无事发生,接着把枕头塞进被窝里,营造出有人睡着的假象。
几下折腾完,傅偏楼推开门,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从厢房出来后,就是七折八绕的回廊,还有好些个差不多样式的房间。
回廊中不时走来几个花裙子侍女,依旧是同一副脸蛋和表情,看久了,竟觉得有些没生气。
傅偏楼一一躲过,眉头越蹙越紧,忽然听到转弯处的一个厢房里,传来花瓶砸碎的响动。
“我不吃!滚出去!”属于青年男子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疲惫,令他心中一动,隐去身形,凑了过去。
只见房中站着一个身着锦衣、眉目俊朗的公子,面色苍白虚弱,神情带怒,朝一个粉衣侍女大喊大叫:“你们这些腌€€妖孽,赶紧放了我!不然我祖父定会叫你们尸骨无存!”
傅偏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炼气四阶的修为,模样与祁家一妇人生得有些相似,看来就是前不久被掳走的祁家三少爷了。
他的目光又移向对面的粉衣侍女,发觉虽与旁人形容一样,可她的神情却灵动很多,修为也更高点,是炼气八阶,足以制住这个脾气很大的祁三少爷。
面对青年的盛怒,她一点也不着恼,默默弯下身,捡起滚落在地面的银盘和几枚水灵灵的桃子,放在桌上。
随即伏身:“昭仪息怒。”
这一声更刺激了祁三少爷,他眼眶发红,胸口剧烈起伏,拳头也紧紧攥起,屈辱异常。
傅偏楼也能理解他的感受€€€€他还要被封为贵妃呢,那妖真是演皇帝上瘾了,三宫六院都整了出来。
话说,莫非从前被抓来的所有新郎,都变成了那个仙君的后宫不成?
傅偏楼一阵恶寒。
粉衣侍女的波澜不惊,令祁三少爷多少回想起了如今的处境。
他面上闪过一丝绝望之色,脱力地跌坐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滚出去。”
“是。”粉衣侍女点点头,随即道,“不过昭仪切记不可荒废身体,须得好好进食,养好精气。否则惹了仙君不快,发落至冷宫,可就不好了。”
此话一出,祁三少爷更郁郁了,干脆闭口不言。
那侍女见他安静下来,福了福身,走出厢房,关上了门。
傅偏楼走到床边,想了想,现出身形,传音道:“祁三公子,莫要出声。”
对方双眸一亮,瞬间抬起头,看到眼前一身喜服的翩翩君子,又是一黯。
傅偏楼看他好似有话要说,却顾忌着动静不敢开口,干脆丢出几块灵石布了个简单的隔音阵,道:“有话便说吧。”
“这位……道长,在下祁印。”祁印急急道,“阁下可也是成亲时被这妖孽捉来的?”
见傅偏楼颔首,他露出苦涩之意:“想来也是。道长如此风仪,那淫邪的妖孽又怎会放过……若是可以,还请在被侮辱前赶快逃离此处吧!须得请到结丹修为的大能,才有可能除去这妖孽!”
被侮辱……
傅偏楼背脊一寒,微微瞪大眼睛,诧异不已。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这些被抓来的男子都?
“你……”意识到或许触及了对方不堪回首的事,傅偏楼将剩余的话吞了回去,转而安抚道,“你不必忧心,我并非独身一人。你遭劫后,祁家将事情上报问剑谷,我与我师兄正是特地为此而来,我会被捉,也在计算之内。”
听到“问剑谷”三个字,祁印顿时精神大振,傅偏楼又说:“我为筑基中期,修为在那妖之下,此番过来,一是为松懈对方警惕,一是为打探妖巢情况。你在这儿呆了快一月,想来有些见闻,有什么知道的,尽可能告知与我。”
祁印忙道:“好。”
他思忖一会儿,缓缓说:“这妖巢,若我所猜不错,应是建在祁云山后的那片桃林之中。不知道长见到那仙君不曾,他就是桃林中百年桃树生出的妖精。”
这跟他们原本的猜测差不离,傅偏楼点点头,又听他愤愤道:“那桃树妖,贪欢好色,荒淫无度,自恃修为高深,在山上学着凡间帝王立下一座行宫,到处掳掠俊美男子,纳入后宫……”
傅偏楼:“……他喜欢男的?”
祁印一噎,神情狠狠变换了番,随即沉痛道:“……嗯。”
“祁云山鬼新娘的风声就是他闹出来的。此妖性情恶劣,最喜当众扬他威风,在新郎官春风得意的洞房花烛夜里,将他们……”
不太想多谈此事,他沉痛过后,岔开话题:“至于那些古怪的侍女,道长也当注意到了,她们的容貌几乎一模一样。”
“的确,”傅偏楼想起自己房里的果姑姑,以及这里的粉衣侍女,问,“但也有不同寻常之人。”
祁印苦笑:“实不相瞒,那桃树精虽占据祁云山,可山里灵气稀薄,成妖者寥寥,哪里有开了智的下属供他使唤?这妖便想了个法子€€€€他乃桃树化生,结出的桃果天然与他有联系,可借机变换出凡人女童的形貌,却并无灵智,只能像皮影般做些重复的活计,故而看上去很是僵硬。”
傅偏楼一愣,皱皱鼻子,嫌恶道:“这样说来,整座‘行宫’里的人,岂非都是仙君自己?当真在玩家家酒么?”
“而道长所言的那几个,是他以百年灵果作基底,灌注了修为、分出一部分神智过去的化身。若是被抓来的男子有修为在身,他就会派去一个,专门看管。”
这就不得了了,傅偏楼继续问:“他这样分出去,自身修为不受影响?一共分出了几个?”
“桃树精为三百年妖身,结出的灵果共有三枚,我都见过,其中两名炼气期,一名筑基期。”祁印肯定道,“他原本的修为,应在结丹中期或更高,是分出这些侍女后,才跌落到现在这个金丹不稳的境界。”
不顾修为也要玩这一手,傅偏楼算是长见识了。
但他又有些狐疑:“这些秘辛,你是如何得知的?”
“……”祁印悲壮地说,“道长还请莫要问了。”
傅偏楼了然,瞬间肃然起敬,这位祁三少爷是个狠角色,比他那个祖父强多了。
“对了,”祁印忽然想起什么,面露疑惑,“道长那边看管之人,应当是宫内修为最高的果姑姑吧?她手段高深莫测,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趁其不备。”傅偏楼没有多解释,记起他被拿走的灵剑,挑了挑眉,“你知不知道所谓的宝库在哪里?还有,其他被抓来的新郎官们,都似你一般被关在这些厢房中吗?”
“宝库在这道回廊尽头,四四方方的那扇门里就是。至于那些新郎官……”
眼中划过一道不忍和悲怆,祁印咬着牙:“倘若仙君还未腻味,尚且有名分在的,都各自有一个厢房,平日里被关在里面,表现乖巧才能得到准许出去散步。”
傅偏楼有些不妙的预感:“……那若是腻味了?”
祁印吐出八个字:“打入冷宫,充作养料。”
先前听到粉衣侍女说打入冷宫时,傅偏楼还觉得啼笑皆非,而今,却只有不寒而栗了。
“养料?”他哑声问,“何解?”
回答他的,却是一道清脆女童的声音:“贵妃若这般想知晓,领您一观便是。”
两人勃然色变,傅偏楼按捺住出手的冲动,回过头去,果不其然,瞧见房门大敞,两名粉衣侍女含笑望着他们。
左边之人是先前才见过的那位,而右边,同样身着粉衣,只不过这粉色要更为深沉一些,几近桃红。
不是果姑姑又是谁?
祁印满心慌乱,傅偏楼还算冷静,只是迎着这两名女童的目光,想起这乃那个色鬼仙君的分身,就觉得莫名淫邪起来,浑身不自在。
“贵妃真是让人好找。”果姑姑走过来,扬起小脸看向傅偏楼,见他一身喜服如火,杏眸灵动生姿,比起睡着时更好看一分,眼里不禁划过一道痴迷。
看人并不做不自量力的蠢事,她的脸色变得略略柔和,握住他的手腕,说道:“既然醒了,奴婢也该带贵妃前去后池梳洗沐浴。请随我来吧。”
傅偏楼感到腕上传来一阵仿佛铁钳般的力道,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用,他觉得那只小小的掌心黏腻得过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用力甩开果姑姑的手,他冷下脸:“带路,我会自己走。”
果姑姑饶有兴致地盯了他一会儿,也没有为此恼怒,顺从地走到前面去。
傅偏楼转过头,朝满脸忧虑的祁印递去一个宽心的眼神,迈开步伐,跟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廊中,果姑姑领着他,停在一扇有别处两倍大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