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身形一晃,消散于风中。
“……”
一片静默之中,以雷霆之势乍然出手的,却并非任何一人。
而是对面,满脸阴郁的“杨不悔”。
“斥念?哈,斥念?!我是你的斥念?!”
手诀飞快打出,一来便是杀招,灼去杨不悔脚下半边莲叶,滋滋沸腾了湖水。
“你居然妄图摆脱这份罪责,好逍遥地当那仙山道人?滑天下之大稽!”
杨不悔狼狈地闪避着,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死死拧着眉。
他嘴唇蠕动两下,终究没能忍住,反击回去。
然而这一下更激怒了对方,“杨不悔”大笑两声:“好!好得很!”
“杨飞鹏,你可真是能耐啊!筹谋算计多年,诸多安排,终于得了晚风真人应允,拜入太虚门……一切都遂了你的愿,是不是?”
“当个凡人多无趣啊!考取功名、升官发财,哪有修道长生来得自在?一时欺瞒算不得什么,待你功成,自会告知爹娘一切,再将他们接到身边来多加补偿,报答生养之恩,是不是?”
话锋一转,他语调狰狞起来,攻势也愈发激烈,嘶嚎般地问:“那你告诉我,你那么能耐,为何会沦落到如今的局面?”
“爹娘没了,你却连杀亲之仇都报不了!”
“入道十年,还在炼气徘徊,无法筑基,只能眼睁睁看着仇敌越来越远……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能耐?!”
杨不悔脸上露出屈辱之色,咬着牙,连连与他交手。
斥念犹如疯癫,不管不顾,一心只想要他的命。
“眼下竟还觉得,我是你的斥念,我应当消散?”
“狼心狗肺!自以为是!不要脸的废物!”
“爹娘都在地下,你怎好意思苟活于世!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尽管修为不高,二人之争却符咒乱飞、声势浩大,众人连连避退。
也有修士见状,一咬牙,转身冲自己的斥念冲去,动起手来。
平静的荷塘,转瞬成为混乱的战场。
而这之中,始终没有动作的,有两人。
傅偏楼遥遥望着两个杨不悔,听到那些锥心之言,稍稍明白些许。
杨不悔的斥念€€€€他想要摒弃的,大抵是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份感情。
他当年能狠心舍下在凡间经营的一切,不顾多年寒窗苦读,也不顾殷殷期盼着他的爹娘,一头载入渺茫的求仙之途。
可见,本来便是一个极其看重自我、自尊心极高的人。
然而,就当往好处发展,快要尘埃落定之时,飞来横祸将这一切都毁了。
永安镇覆灭,杨叔杨婶早逝。
还未来得及报答,偿还赎清深埋心底的愧疚,人便不在了。
于杨不悔而言,不外乎当头棒喝,把他一棍子抽懵。
无法排解的羞愧在日复一日的问责中逐渐累积,某天如沙盘崩塌,他的骄傲与自尊也一并崩溃。
分明走在曾经日思夜想的那条路上,却得不到当初想要的痛快和意气风发。
会渴求解脱,也算人之常情。
不过傅偏楼的心是偏的,一想到杨婶和杨叔,就不禁恶意地觉得,杨不悔还是别失去这份斥念为好。
他并不希望看到一个,对自己曾经所作所为毫无愧疚和反省的杨不悔。
目光闪烁,若从对方没能成功,他不介意再伸手帮上一回。
反正……成玄和清云宗,早晚都得对付。
出神间,那边陡然传来一道含笑嗓音。
轻飘飘的,又莫名沉重。
“这不是小偏楼么?”桃花眼一眨,男人感慨道,“你又长大了点,看来以后得叫大美人了。”
傅偏楼顿时神情一僵,匪夷所思地望去:“你……”
“应常六?”
144 火种(三) 完整的傅偏楼。
男人长眉修目, 笑意盈盈。
涉水来到近前,与真正的应常六站在一处时,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者严正、清肃、拘礼;一者轻浮、放荡、油滑。
瞧上去,简直就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双生子, 任谁都不会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
“是我。”
听到傅偏楼语气中的迟疑, “应常六”啧啧叹道:“难得小偏楼愿意搭理我一回, 可真叫人受宠若惊。”
他不说话还好, 一说话, 傅偏楼就唇角抽搐,往后退了半步。
实在是再见后应常六变化太大, 倒叫他忘了这家伙原本是怎么一个口花花的样子。
不过……他心中一动, 看向身边那个不笑的道人:“这便是你的斥念?”
这跟对方突如其来的性格大变,有什么关联吗?
“准确来说……”应常六沉默片刻,缓缓道,“他并非我的斥念。”
几乎同时,“应常六”也笑着说:“小偏楼此言差矣,不是一个人, 当然会被排斥出去。毕竟, 我不认可他,他也不认可我。”
“不是一个人……?”
傅偏楼蹙眉重复, 来回地扫视面前两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哎,现在可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总之……”“应常六”稍稍忖度,“你可以暂且看作一体双魂,虽说真相比那复杂许多便是了。”
说完,他顿了顿,朝应常六伸出手。
应常六目露疑惑, 他挑了下眉,说道:“我的扇子呢?长得太像,小偏楼难免弄混,拿来当个区分。”
待对方依言从袖中取出折扇,男人握在手中,唰啦一下展开。
“贪声逐色、寻欢作乐”两面大字招摇醒目,那双桃花眼微微一弯,恍若初见。
“叫他应常六吧,至于我……”他神情掠过一缕惆怅,似乎很想叹惋,千言万语汇聚到嘴边,只剩一句,“姑且,唤我常€€好了。”
报上名号后,常€€很快恢复了寻常,摇着折扇,与应常六无声相视。
这一景象极其古怪,尤其在满场自己打自己的乱斗之中,显得格外平静。
但平静之下,又仿佛暗潮汹涌。
半晌,常€€才出声:“你不杀我?”
应常六摇摇头:“不必。”
“难得的好机会,错失掉真的好吗?哪怕不为通过这劳什子的考验。”常€€歪过头,“若在这里杀了我,你就能保持这副模样出去了。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
“不必对‘我们’怀抱愧疚。得到什么,总得付出什么。”常€€道,“会有如今这个局面,只能说,你的执念实在太深……几百年来,竟无半分消磨,反而愈演愈烈……是‘我们’不敌你。”
应常六继续沉默。
“况且,若是反过来,你知道我不会留手。”常€€讽刺一笑,“我不是什么好人,不会像你一样。若身体由我做主,你才是斥念,拼上命我也会把你杀死的。”
“我知道。”应常六轻轻颔首,“但我不杀你。”
这回换作常€€沉默了。
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傅偏楼这看看那看看,忍不住问:“怎么,莫非喊打喊杀让你比较高兴?”
常€€“扑哧”一下笑了,闲闲地摇起扇子:“小偏楼,你比之前活泼了许多嘛。”
扇骨并拢,指向荷塘另一边,他明知故问地说:“是那位……你的斥念,被分出去的缘故?”
傅偏楼一顿。
常€€所指,正是他始终不愿去看的方向。
而与他相反,那人却一直注视着他,眸光沉沉。
“你好似不想与他动手,”常€€悠悠拉长声音,“他好似也不想与你动手。”
荷塘上空,数十对大打出手的修士中,有的是斥念本身十分厌恶自己,譬如杨不悔;更多则是记挂着通过考验,或想借机一举两得地除去这一面的人。
宛如傅偏楼这般,本体与斥念都一动不动的,着实奇怪。
“很难得啊,小偏楼,这是为何?我与应常六情况特殊,就先不论,你不想去争夺那个入画的名额了吗?再这么拖下去,恐怕……”
“闭嘴。”
傅偏楼冷冷斥道,“我的事,用不着你多舌。”
常€€听话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笑不语。
“傅道友,”应常六却跟着提议,“既然如此,兴许,你可以与他谈谈。”
€€€€谈谈?
他,和他的……斥念么?
仿佛被这个想法烫到般,傅偏楼垂下眸,手指蜷缩,不知不觉地摸上左腕系着的红绳。
隔着很远看到这一幕,犹如磐石般站在莲叶上的斥念动了动,目光也跟着垂落。
然而,苍白手腕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唇角扬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周身气质愈发冷凝,像是要冻结这十里芙蕖。
周遭陷入苦战的修士下纷纷意识避开他,好像那里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深渊。
于是,青年负手独立,一席雪白道袍随风猎猎,自成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