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一朵木槿花浮现于指尖,与此同时,她额头上的印记变浅几分,与雪白肤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七道画卷,各设七道考验。”她道,“分别由七位前辈所设,旨在排查心性,挑选传人。”
“唯有在考验中被前辈认可,亲手往识海中打入花者,才能算作‘摘花’。否则所拿到的,仅为一朵空壳,不过充作掩饰用的假象。”
“而当七道画卷之花尽数被摘取、也就是七位前辈全部选中了满意之人时,方可打开真正的《摘花礼道》总卷。”
裴君灵声线略颤,嗓音不知不觉已十分嘶哑。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修士,为这天下所留的东西。”
“养心宫蛰伏多时,兢兢业业、忍气吞声……而今,终于能将此事大白。”
147 火种(六) 天歌,见字如晤。
裴君灵是位孤女。
被遗弃在荒郊野岭, 张着嘴哇哇大哭,许是天生精力旺盛,颗粒未进的情况下, 竟也坚持了数个时辰, 直到中气十足的嗓音引来路过的养心宫修士,将她带回宫里。
那位姐姐还曾打趣过, 说那地儿实在偏僻,还临近山林,有不少野兽昼伏夜出。
裴君灵硬是没嚎来夺命的天敌, 反而碰上一时兴起四处闲游的她,实属福大命大,九死中捡回了一生, 无愧于小吉女的名号。
仿佛应承了这番打趣, 裴君灵的日子确过得顺风顺水。
灵根出众、资质绝佳不说, 从小就养在宫里, 跟在宫主身边修习心法,眼界见识无比开阔,非常人能及。
后来长大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脾气好嘴甜,见谁讨谁喜欢;无忧无愁、道心剔透, 半点也不辜负养心宫倾注的资源栽培, 进境极快,通畅无阻。
被选为小吉女, 也是没有半分悬念,众望所归。
彼时裴君灵最大的愿望,便是把什么清云宗大师兄啦、太虚门陈晚风啦、还有问剑谷那个天天吹捧的天灵根蔚凤啦, 通通打倒!
让全道界都知道,养心宫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存在!她视为家的这个地方,可不是什么“没前途的没落门派”!
然而,当她天真地怀抱着“振兴养心宫荣光,我辈义不容辞”的念头,筑基后便吵着要出门历练,打响名号时,给她当头泼了盆冷水的不是别人,乃她最为崇敬依赖的师尊、宫主清重真人。
清重真人看上去冷淡不好接近,其实对于宫中弟子,态度几乎可以用“溺爱”来形容。
从小到大,裴君灵从未招过她半点红脸,两人虽无亲缘,却胜似母女。
而那一回,则是清重首次对她出言斥责。
€€€€“胡闹。”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打消了裴君灵继续胡搅蛮缠下去的劲儿。
她并不是个会仗着宠爱随便任性的人,看出宫主意志坚决,只好妥协。
可嘴上答应,心里却百思不得其解。
她跟在宫主身边多年,早就当作下一任宫主培养,要事场合几乎都在旁观。
饶是年纪再小,也看得出来,别的宗门如何趾高气扬地仗势欺人、打压剥削,就好似丢了那镇宗仙器,养心宫什么都不是了般。
“一代不如一代”“也不知曾经怎样坐到虞渊第一门派的位置上去的”“难怪没落”……诸如此类的议论,裴君灵听过不知凡凡。
她自诩全然不差那些名声传得遍地都是的“天才”们多少,心中憋了股气,非要做出些成就来给天下人颜色看看。
为何清云宗的成玄就能领队除妖,为何问剑谷的蔚凤就能小小年纪到处乱跑?
又委屈又不忿,裴君灵越想越不解,夜半三更,悄悄跑去宫主寝卧讨个说法。
却不想还未进门,就见清重跪坐在一尊灵台前,低首读信。
她身上扑面而来一股庄重与哀愁,仿佛隔着长久的尘世,难以靠近。
这种惆怅镇住了裴君灵,犹豫三番,终究没进去。
那些信笺瞧上去很有年头了,纸张微微泛黄,但保存得异常完好,整整齐齐地盛在箱子里,不难看出主人的珍惜。
清重摩挲着纸张,怔怔出神,以她的修为,竟一时没能发觉躲在门边朝里偷看的小少女。
“姐姐……”她喃喃地叹息道,“照你的吩咐,养心宫已守着这个秘密,忍气吞声三百余年……距你故去也有这般久了啊……”
“如今天道残缺,人心不古……那幅画,真的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吗?这世间,是否还有明英真人算出的那一线生机?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短短一席话,透露出的沉重含义令裴君灵不觉出了满身冷汗。
她没能忍住心中波涛汹涌,后退一步,“吱呀”的门响惊动了沉浸在心事中的清重。
女子身形一闪,便来到身后,捉住了偷听之人的肩臂。
“……君灵?”
看清来者,清重冷肃的面容稍稍柔和下来,“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宫主,”裴君灵没有被她恍若无事的神色蒙混过去,豁然抬起头,问道,“养心宫,是故意不显声名,装出来的凋敝之态?你不让我出门扬名立万,也是为了藏拙,不引起他人注意吗?”
“……”
清重没料到她小小年纪这般敏锐,从那语焉不详的几句呢喃自语中瞧出这么多东西,一时愣怔不言。
半晌,摇了摇头。
“罢了……你毕竟是小吉女,下一任的养心宫宫主,也是时候让你知道这件事了。”
她转过身,牵着裴君灵进到屋中,来到那一箱信前。
沉默片刻,方才下定决心般道:
“君灵,世人皆道,镇宗仙器遭劫后,养心宫每况日下……”
“却不知当年,根本没有什么贼人。空境珠,乃前任宫主与长老们商议后,亲自带走。”
“……为了去做一件事。”
裴君灵心口乱跳,感觉自己误打误撞,似乎撞破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什么事?”
清重摇了摇头,示意她过来看那尊灵台。
裴君灵乖巧地走过去,为上头玉像的秀雅面貌吃了一惊。
温婉至极的一位女子,身着纱衣,眼唇含笑,犹如一段春水。
神情之亲切,哪怕只是冰冷的玉雕,也令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好感。
“宫主,她是……”
清重道:“她就是前任养心宫宫主,名唤叶因,道号拂花。”
前任宫主?
裴君灵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在她想象中,那早早仙逝的前宫主应当是和宫中闭关不出的长老们差不多,为慈眉善目的老者才对,想不到是位如此年轻的大美人。
话说回来……她记得,先前师尊对人的称呼是“姐姐”?
想到就问,“她是宫主的姐姐吗?”
清重失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养心宫上下,同辈人皆以姐妹相称,你不也是?”
裴君灵吐吐舌头,又突然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她与宫主是同辈人?可是……”
剩下的话止于喉间。
养心宫宫主轻易不会更替,就算改换,也当传给小吉女,没有交予同辈的道理。
除非……死得太早,还没有定好下一任的小吉女,就故去了。
这无疑是一件伤心事,不过清重并不在意她的失言,顺着话说了下去:“姐姐是我们那一代的小吉女……也是年龄最长的,所有人都受她照顾良多,尤其是我。”
清重幼时体弱多病,鲜少离宫,性子也有些冷清,好友寥寥。叶因怜她孤寂,时常来陪她说话。
她总能将些小事讲得妙趣横生,惹人向往不已,清重极其喜欢她、依赖她,偶尔却不由担忧、乃至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耽误了叶因的时间。
小吉女不仅要保证修为的一骑绝尘,还有不少外务内务要办,可谓十分忙碌。
然而叶因闻言就差笑痛了肚子,揉揉她的发顶安慰不必多想。
“你姐姐我是什么人?仙境七杰啊!没点本事,哪里能跟那帮妖怪并名?”
裴君灵听到此处,好奇道:“仙境七杰?”
清重顿了顿,目光悠远。
“那是……三百多年前,道门尚且繁盛之时,过江之鲫般的英才豪杰中,最为瞩目的七位年轻修士。”
其中有出身名门者,也有孑然一身的散修;有百年难能一见的天灵根资质,也有五行俱全的杂灵根;有的自少年起便声名远播,也有的大器晚成,籍籍无名数十年,一朝天下俱闻。
无一例外的是,无论修为、道心、进境、手段,他们皆远胜同辈,旁人莫能争锋。
越阶相战、临场悟道、独身斩恶蛟、鬼庄破妖邪……风流韵事无数,世人津津乐道,谓之“仙境七杰”。
那该是何等的鼎盛风光?
裴君灵眸泛向往,清重却话锋一转,语调低落下去。
“只可惜,他们无一人活到今日。”
修士长生久视,三百年就是元婴期也不至于寿元殆尽,背后显然另有龃龉。
清重轻柔地抚着玉像,接着,垂眸去看箱子里的那些信笺。
“有些事,为师无法直接与你解释。但君灵,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她将箱子往裴君灵的方向推了推,“……拿去看吧。”
裴君灵得她应允,取出压在最底部的一封,轻轻展开。
顿时,一抹淡淡的木槿花香弥漫开来。
信纸上,墨迹泼洒,一行歪歪斜斜、大大咧咧的篆书映入眼帘:
天歌,见字如晤。
“天歌?这是谁?仙境七杰之一吗?”
“是姐姐少时在外结识的一位好友。”清重道,“似乎与我很像,不怎么能出门,姐姐与她投缘,时常寄信给她。”
她看着信笺,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浮现出些许怀念:“姐姐什么都会,就是这一手字……有些一言难尽。她觉得不好意思,每每写完信,便来寻我誊写一遍,原本的,就都由我收着了。”
谁曾想,经年而过,却成了为数不多的念想。
裴君灵这才明白手中之物的来由,点点头,继续读下去。
天歌,见字如晤。
清云宗一别后,不知你身体如何。此番差白道友替我带信过去,还望没有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