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朵月见也添置进去,刹那间,华光大盛。
本就极长的庞大画卷朝四面八方延展开来,仿佛要铺满整片天地。
头晕目眩、天摇地晃,再睁开眼时,所见不再是白茫茫的一成不变的雾气。
而是一片夜色,一方庭院,和一个人。
在看清那人面貌的瞬间,所有人都朝傅偏楼投去了目光。
原因无他€€€€除去神态气质上的差异,二人生得简直一模一样。
傅偏楼动了动嘴唇,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便传来一道懒洋洋的男子声音。
仿佛嘲讽,又仿佛随口一叹,非常遭人恨。
“白承修,我真想不通。柳长英那没人性的家伙,你当年怎么就看上他了?”
傅偏楼:“?”
你再说一遍,谁看上谁?!
149 火种(八) 昔日旧事,画中残景。……
白承修和柳长英, 这两个名字光是放在一起就足够叫人咬牙切齿了。
整个道门谁人不知,当初,正是柳长英率领清云宗, 于兽谷取了“孽龙”性命?
€€€€可他方才听见了什么?
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傅偏楼还以为是耳朵出问题了。
他豁然转头, 望见一道倚在凉亭横栏边的身影。
脸色苍白的青年浑身似没几两骨头,坐没坐样, 半瘫在长椅上,看着像个行将就木的病痨鬼。
只是身体再虚弱,也不妨碍他眉眼间的散漫不羁与吊儿郎当。
陈不追见了,下意识呼道:“明英前辈?”
尽管瘦削许多,但那容貌那姿态, 不是画里把酒示人的明英真人又是谁?
然而, 对陈不追的声音置若罔闻, 明英定定看向不远处的白承修, 仿佛横挡在眼前的一行人是透明的虚影, 眼珠转都不曾转动一下。
谢征很快意识到:“……他瞧不见我们。”
像是附和他的话般, 明英支着下颌,歪了歪脑袋, 发出一声不依不饶的疑惑鼻音:“嗯?”
那边, 白承修握紧手中画轴, 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英,《摘花礼道》我已展开了,接下来我周身方圆半里的景象皆会留存在卷中, 慎言。”
“那有什么。”明英毫不在乎,“怎么,怕你的风月之事流传出去?”
略略摇头, 白承修默然片刻,嗓音放轻,几不可闻地喃喃答道:
“……他从前不是这番模样。”
神情无比复杂,郁郁仿佛恨极,又柔和仿佛爱重,以至于仅仅提到,俊美面容便浮上一层沉重阴影。割舍不掉,也不能原谅。
不消多言,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与柳长英关系匪浅,并非一句空话。
谢征不太清楚这两人有何纠葛,让众人连同011都惊讶万分。
只是就此看来,似乎已成悲剧。
他瞥了眼还拽着他的袖子不松手的傅偏楼,对方愣怔地望着那边出神;而那个和他长相一模一样之人……两者显然有亲缘关系。
和明英真人熟识,这位名唤“白承修”的男子,显然就是叶因信中常常提及的“白大哥”了。
可是,行天盟与夺天盟的争斗,不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么?
仙境七杰皆逝,谢征不觉得白承修能活下来。
这样一来……傅偏楼又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抿唇,总觉得被记载在总卷中的这段过去,似乎与他这位师弟息息相关。
因白承修的神情无言半晌,明英换了个瘫的角度,才重整旗鼓:
“知人知面不知心。兴许,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你,故意表现成那样……”
“好了。”白承修听不下去,打断他,揉了揉眉心,“明英,你究竟想说什么?”
明英若无其事地说:“实话就这般难听?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白承修,你总该认清点了。”
“柳长英为方陲弟子,此行意欲毁去夺天盟费尽心力所铸的仙器,多半会与他对上。若你还余情未了,我不能放心。”
话里的意思,竟是在指责白承修会因顾虑私情而坏大事,刺耳之至。
别说白承修,就连谢征等人也不禁微微蹙眉。
白承修唇边的弧度消失了,深深看着明英;明英却恍如不觉,依旧在笑,眼里则没多少笑意。
玩笑的语气,神情异常认真。
正是这种认真,更伤人心。
两人默默不语,气氛凝滞,好似下一秒就会爆发争执。
白承修缓缓道:“明英……”
就在这时,“咚”地一下,明英头上挨了一记手刀。
“唉哟!”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空灵的嗓音,夹杂着气恼,外表十分温柔的女子忽而现出身形,骂道,“还不快跟白大哥道歉?”
“叶小吉女啊,你倒是下手轻点。”明英痛道,“我半死不活的,哪里经得起你折腾?”
叶因蹙了下眉,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去切脉搏:“内伤更重……你又掐算了?”
明英笑嘻嘻地说:“每天一卦,习惯习惯,都忘记这破烂身体问不起天了。”
他张口就来,根本没什么信用;叶因瞪他一眼,“不要命我帮你。”
连续开坛做法,卜算天道,就算是大乘修士,也反噬甚重。
明英去了半条命,站着都觉得辛苦,更何况还继续往下算。
“说了是不小心,不小心。”明英装傻。
“嗯嗯,不小心。”叶因没好气道,“不小心戳人痛处,不小心说了重话,不小心闹起来,再顺理成章地和人换一换……对不对?”
念作“不小心”,谁都明白是故意。
明英悻悻道:“这都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这一趟危险重重,去者无不是做好了就此殉道的准备。
唯有明英,先前开坛后一身修为已去七七八八,经商议后,决定留下处理后事。
白承修差点上当,眉宇间闪过一丝涩然,低声开口:“明英,你这又是何必?”
“诶诶诶诶,别!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明英露出被酸到牙的神情,喊道,“担心一下而已,怎么整得好像我很舍己为人似的?”
“不是?”凉亭口,黑衣女子抱臂嘲笑。
“我看是。”负剑青年携着一位明艳女修,笑吟吟地走来。
那女修抬眼,哼道:“明英,你又在糊弄了。”
“我记得画已展开?”憨厚男子咳嗽一声,提醒道。
“那不正好?这下可真是,明英之心,后人皆知了。”叶因忍俊不禁,“叫你这般不坦率。”
瘦削的冷面男人轻轻颔首:“活该。”
明英:“……”
如果眼睛会说话,他一定是崩溃大吼€€€€你们都在啊!!
有气无力地捂上脸,片刻后,抹了把,明英破罐子破摔地正色道:
“白承修,换你留下吧。”
不等对方拒绝,便指了指自己,轻描淡写地说:“窥探天机过度,我已是弥留之躯,活不长了。不若拿这剩下的半条命拼一把。我找到一方秘法,可暂时枯木回春,用不着担心会拖后腿。”
“更何况,先前你为引开夺天盟注意,争取时间,无暇留分神于画中。若是陨落,魂魄直归天地入轮回,一刻都多留不得,怎么想都不如我去合算。”
白承修轻声道:“……待画卷展开,无论是否寻到如意的传承者,你们都将魂飞魄散。论不合算,谈不到我。”
言下之意,便是婉拒了。
“啧,看你给计较的。”
明英倒打一耙,慢吞吞地拢了拢衣袖,“好吧,其实我给我们通通算了一遍活路……”
“还敢算生死,你真不要命了?”叶因怒道,“难怪虚弱至此!”
明英偏过头去,避着她继续说:“白承修,你有生机。只要此次不跟过去。”
此言一出,就连仍在生气的叶因也安静下来,睁大了双眸:“真的?”
“我辛辛苦苦冒险算出来的,还能有假?”明英叫屈,“你可以骂我找死,但不准侮辱我吃饭的本事!”
“什么时候了,别贫嘴。”叶因拍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经这一打岔,白承修终于有空摇头:“我怎好畏首畏尾、独自苟活?”
“不是,你还真当留下来是什么好差事啊?”
明英叹道,“就算此行顺利,烂摊子也一堆。夺天盟根深叶茂,就算能把那劳什子的五位尊主都杀了,难保底下的人不会闹。以我的状态,恐怕自身难保,无暇顾及。”
他凝视白承修,一字一顿,几乎肃穆地说道:
“你是最合适的人。”
白承修默然。
“废那么多口舌作何?”
陆时雪不解皱眉,“能活一个是一个。既然如此,白承修,把画给明英,你留下。”
白承修怔然,还欲张口,穆逢之笑眯眯地打断:“白道友,师姐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