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邻不相信。
不过这种自欺欺人的心态,也令对方变得更容易被蒙蔽、更好利用就是,他并不打算点破。
一念及此,秦知邻脸上的笑更加真实了些。
“天道意识虽已被镇在界水之下,为业障侵染,可一日不入幽冥,便还能苟延残喘,时刻与我争夺操纵傀儡的主权。”
他说着,低眸望向足底的返生花,眼中泄露一丝恶意:“想不到界水上的业障,竟浓稠到生出魔患,这着实在我意料之外。难怪天道意识会着急。”
“不过这一回它能使柳长英颁布下令,提前宗门大比,准备开启龙谷秘境,也有我放纵的缘故。”
谷主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还有那朵返生花:“你是想……”
“幽冥石岂能落于旁人之手?”
秦知邻勾起唇,“我当亲自走一趟才放心。”
他轻飘飘地问:“宣兄不会舍不得谷中弟子吧?”
“为日后大业,你就是要本尊那废物儿子的身体也无妨。”谷主不为所动,“既然如此,何故要插一手内门大比?要什么人,本尊传唤过来便是。”
“谷中弟子,宣兄自然可以随意传唤。可若人不在谷中,推脱不来又如何呢?”
“不在谷中的弟子……”谷主一顿,“那个傅偏楼?你不是说,他与夺天锁脱不开关系?”
“夺天锁乃以白龙之子为主材料所铸,他与白承修长相那般相似,想来不会有错。”
眸中划过一道暗芒,秦知邻摇了摇头,“先不说他,宣兄不觉得,另一个也很可疑吗?”
“另一个?”
宣云平皱眉思索了番,想了起来:“你是说,同样留在养心宫,那个无律收下的外门弟子?你想要一介杂灵根的躯体?”
“杂灵根……呵呵,可不要小瞧他。”
秦知邻像参透了什么那般笑起来:“修为一骑绝尘,不输天灵根修士便也算了,那手剑法又从何而来?无律真人的剑,宣兄也见过,两人显然不是一个路数,相比而言,和你€€€€或者说,和问剑谷的传承更为相像些。”
宣云平沉吟:“这么说来,的确。”
“不仅如此,”秦知邻又道,“傅偏楼乃他有名无实的表弟,无律真人收他当记名弟子,你的孩儿宣明聆与他相交甚笃,在外门唯一联系紧密之人是那个王琼光……就连太虚门眼高于顶的陈晚风,都对他另眼相待。蔚凤、陈不追、养心宫的小吉女,也皆与他相熟,对他十分亲近信服。”
“不知不觉间,这一辈中最出色的修士,竟以他为中心,逐渐聚集在了一处。”
嗓音慢慢放沉,这种感觉很不好,令他不由想起三百年前与他作对的那七人。
功亏一篑,有一次两次,已叫他难以容忍。
秦知邻不希望这样的变故再发生第三次,故而,任何微小的不妥,都不容许松懈大意。
“我借你之口,问过打理俗事的成化。据他所言,凡人出身,上山时已十又有八,声称为傅偏楼的表哥,为卖面子给天灵根,这才收入谷中。”
说到这里,他陡然发笑:“凡人出身?岂会如此简单?他身上的疑团可不比所谓表弟来得少。”
“目前所能追查到最远的地方,是明涞仙境一处他们曾经落脚的凡人集镇。再往前,即便施展回溯足够挖出旁人祖辈八代的仙道术法,傅偏楼尚能探到一两分来历,他却连一簇水花也无;以生辰八字卜问掐算,所得为一片空白,实在太古怪。就像是……对。”
终于找到合适的言辞来形容心底产生的怪异之感,秦知邻喃喃自语:
“……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人。”
宣云平被他念得浑身不舒服:“你若这般在意,杀了便是。”
“不,他身上必定有什么秘密,弄清之前,暂且不能轻举妄动。”
秦知邻眯起眼,“这回的内门大比,想办法将这朵返生花交到他手中。”
“我倒要看看,这个谢征,究竟是何方来的妖魔鬼怪……”
166 心意 用完整的一双眼睛。
秋分之日, 问剑谷谷主宣云平出关。
一声令下,三月为期,召在外弟子速速归来, 举办内门大比,为即将到来的道门盛事作铺垫。
谢征、傅偏楼自然也在征集之列。
“……总觉得有哪里蹊跷。”
养心宫中,得到传讯的傅偏楼蹙起眉, 心底微微不安。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谷主跟透明人也没什么两样, 从始至终未曾踏出过三味静峰。
前十世的宗门大比同样要开启兽谷秘境,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这辈子突然冒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能想到的变量太多, 魔、洗业、幽冥石……任何一样都不是小事, 傅偏楼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
如今整个修真界都闹翻了天,宣云平被惊动,好似也顺理成章。
可莫名的,他直觉并非如此简单。
以他们元婴巅峰的修为, 哪里还需要通过内门大比选拔?
只要眼睛不瞎,谁都清楚该有他们一席之地。
宣云平却声称,仅有在内门大比上胜出之人,才能代表问剑谷前往宗门大比。
谷主有令,一言九鼎,哪怕再不合理, 谷中上下莫敢不遵。
“没错, ”裴君灵蹙着眉头, “更何况,仪景身负魔患,需留在养心宫镇压浊气, 世人皆知。这般强求,也太为难人了点……就不怕出什么事吗?”
然而,即便忧心忡忡、万般揣测,他们也不得不从。
不回谷参加内门大比,就无法在宗门大比上出席、拿到千年返生花。
没有千年返生花,无法穿过兽谷外围萦绕的重重瘴气,要如何寻到白承修的尸骨?
明知或有不对,还要向虎山行,这才是傅偏楼焦躁的根源。
他厌恶这种受制的感觉。
谢征本在垂眸静思,见傅偏楼满面沉郁的模样,摇摇头出声:“不必多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殿中悬挂的山水画轴,“实在不行,还有后路。”
想到手中的《摘花礼道》,裴君灵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清规所言不错,局势不明,胡乱担忧只会添乱。”
“……也是。”
傅偏楼叹了口气,尽管仍然有些在意,多少平静了些。
裴君灵瞧向他,问:“从虞渊到云仪,不眠不休地御器差不多需要半个月,你们打算何时启程?”
“提前一个月吧,路上太赶也不好。”
裴君灵点点头:“你身上的业障比先前安定很多,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这两个月里我备些宁神香料和化解浊气的小物件,回去一并带上。”
她思虑周全,在养心宫的这段时日也一直为此劳心费神,傅偏楼心底一暖,眼眸不由弯起。
“那就麻烦阿裴了。”
裴君灵口中“化解浊气的小物件”,是以养心宫心法修炼出的灵力温养灵器,就如清重真人那串念珠一般,有着清心定神的效果。
寻常来说,是贴身携带,吐纳修炼时灵气灌溉,日久天长而成。
不过眼下没那个空闲,只得由裴君灵亲自“催熟”。不知她怎么折腾的,两个月后,竟哗啦啦倒出满满一袋子的饰品。
形形色色的发冠、玉簪、珠串、锦囊、腰封、带钩……甚至是枪上的挂穗。
光华流转,表面覆盖着的灵力或深或浅,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别说傅偏楼,就连谢征见了,也不免惊讶。
“这是……?”
“养心宫的一点心意。”
裴君灵冲他们眨眨眼,笑道,“单我一人可忙不过来,是宫中姐妹听闻你们要走,主动请缨,花了两个月功夫不停地注入灵力做出来的。”
知道这轻飘飘一句话背后的辛苦,两人不禁动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不必觉得愧受。”
裴君灵低首在饰品里头拨弄两下,仿佛能看穿两人的心思般开口,“她们做这些并非无缘无故,是为‘还债’。”
言语浅尝辄止,话里的含义不消多说,他们也明白。
入道洗业成为道门共识后,养心宫为了掩人耳目、不招惹怀疑,哪怕知晓或有不妥,依旧让弟子们这般做了。
换而言之,界水滔天业障之中,也有她们一份。
不知道时就罢了,知道了,难免于心有愧。
这桩羞愧,便加诸在了因此受难的傅偏楼身上。
难怪他们呆在养心宫的这些日子,并无一人前来打扰,原来是刻意回避。
傅偏楼蹙起眉:“你们不用……”
见他满眼纠结之色,裴君灵“扑哧”一下笑出声。
她从桌面上的东西里挑拣出一个玉坠,交到对面手中,说道:“好啦,别这么严肃。她们求得心安,你可受惠,分明是双赢之事啊,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别瞎想了,快看看这个。”
手中之物玲珑剔透,是一块摆件似的白玉盘龙。
龙身细长,雕琢得很是精致,往里看去还有暗扣,应当不是单纯的摆设。
灵流深厚,神秀内敛,颇有些返璞归真的不起眼。
比之其他见之难忘、灵光璀璨的物件,它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单纯的一样小玩意儿。仔细端详,才能发觉蕴藏的不凡。
傅偏楼的注意被成功引走:“这是?”
“我与宫主一道做的,我特地雕成了龙形哦。”裴君灵指了指他颊边编起的细长发辫,“是样发饰,不妨扣上去试试?”
傅偏楼顿时有些羞窘。
他自知容颜不俗,情爱之中很占便宜,既然如此,优势不好好利用起来,简直暴殄天物。
毕竟,应当没有人会讨厌赏心悦目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