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冷厉得可怖,然而,谢征比他更冷一分。
不复曾经记得的、堪称温柔的注目,而是令人如坠冰窖,突然说不出话来的漠然。
傅偏楼不觉咬住唇,避开视线,往后退了一步。
谢征却不放过他,上前捉住他的手腕。
闭了闭眼,像是在压抑什么,再睁开时平静许多,轻声道:“脱掉。”
傅偏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谢征冷肃地重复:“我说……把你的衣服脱掉。”
傅偏楼:“……”
傅偏楼:“???”
179 往复(七) 须臾一瞬的慰藉。
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傅偏楼僵在原地,忘记了挣扎,任由谢征牢牢攥住他的腕骨。
掌心触及凹凸不平的粗糙痕迹, 令谢征的神色更为晦涩。
他没那个耐心慢慢等人回过神来, 径直捋起长袖, 露出一截纤瘦的手臂。
苍白的皮肤, 不似印象中那般莹润似玉,反而透着一抹枯槁的死灰,好像皮肉底下根本没有流淌血液。
可比起颜色, 最惹眼的, 还要数那几道蜈蚣似的狰狞伤疤。
绕着手腕切开一圈,张牙舞爪地爬满手臂, 朝着衣衫更里头钻去。
乍一瞧, 如同瓷器摔碎后拙劣的拼合,多看两眼, 就会发觉新伤叠着旧伤,以至于边缘坑洼不平, 丑陋得有些毛骨悚然。
很难想象,修为已臻至元婴期的修士,身上竟藏着这样的痕迹。
灵气入体,濯洗身躯, 哪怕先天不足都能补全, 更何况一两道皮外伤?
除非……未结痂便再次划伤,始终没有真正痊愈,直至今日。
尽管谢征知晓傅偏楼对自己一贯心狠,也没料到他会做到这个程度,轻轻抽了口气。
这点动静落在傅偏楼耳里, 犹如平地惊雷,狠狠一醒。
他粗暴地甩开被抓住的手,将伤疤重新敛入袖中,怒目而视:“无耻!”
谢征没有回话,目光沿着他的小臂一路往上攀去,划过上臂,停顿在肩颈处。
迎着傅偏楼说不上是羞恼还是戒备的视线,他低低问:
“炼一枚‘神丹’,需要用你多少血?”
“……你知道些什么?”
惊疑不定地望着对方,傅偏楼心中警铃大作。
无名组织能洗炼灵根的所谓神丹,是拿他的血炼就。
这桩秘辛,除了已死去的成玄外,应当只有他和程行清楚才是!
这人究竟是何来历,又有何居心?!
刹那功夫,他的神色几经变换,眼底竟浮起淡淡杀意。
将对面的反应尽收眼底,谢征心中一沉,目光封冻,更为幽深。
“气血亏损,根基不稳,灵力虚浮……”说着,话锋一转,“那个程行,就是这么‘救赎’你的?”
傅偏楼顿了顿:“什么意思?”
他的疑问不似作假,谢征意识到,此时的傅偏楼,大抵还对系统和任务的事情一无所知。
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谢征瞥向屏风后,那几团影子交织在一起,也不知在胡天胡地地做些什么。
这样的……任务者。
声名远扬,美人相伴,修为深厚,权势强盛,春风得意。
是七杰之首,世人口中的传奇,大名鼎鼎的程振天。
看他的样子,已是乐不思蜀,全然不在乎能不能完成任务回去。
不,不如说,恨不得永远留在这里才对?
谢征陡然觉得异常讽刺。
他记起最初来时,他曾不甘地问过011,为什么会选中他?
€€€€想穿越的人比比皆是,对异世心存幻想,妄图求仙问道、建功立业、打拼出一番天下的定然不在少数。既然如此,找他们不就好了。
……程行就是那个“他们”。
而所致的后果呢?
就行这般,将傅偏楼视为近乎是“金手指”的存在,不断索取他的血,裨益自身还不够,甚至将其充作结交人脉、拓展势力,乃至于讨好情人的道具。
若非知晓自己无法触碰到旁人,谢征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谢征闭了闭眼,好半晌,才再度开口:
“你的修为在他之上。”
傅偏楼蹙了下眉,没料到他会看穿自己的掩饰:“那又怎样?”
“为何要听从他的话?”谢征隐忍着怒意,沉声问,“他不顾惜你,你总该顾惜自己。伤成那样,不疼么?”
被质问得一愣,傅偏楼下意识摸了摸手臂上的伤疤。
不疼么?
怎会不疼,只是,比起这个,他更在乎别的东西。
“不过放一点血,几枚益血丹就能补回来。”
低眉敛目,傅偏楼低低说道,“义兄并非像你所言那样,他对我很好,每回炼丹后都会为我备好丹药,还会亲手做一桌膳食举宴慰问……”
闻言,谢征不禁冷笑。
“养鸡养鸭,也知先得喂饱才能下蛋,你觉得这叫对你好?”
傅偏楼像是被戳中了痛楚,恼羞成怒道:“我与义兄的事,用不着你这局外人来置喙!”
谢征蓦然一滞。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傅偏楼竟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哪怕知晓对方什么都不记得,也难免有些受伤。
心下稍冷,原本的怒气也不知不觉平息下去,化作不快与微微的涩然。
他好似比想象中还要在乎傅偏楼对他的感情。
谢征抿住嘴唇,垂眸轻嗤一声:“就当我多管闲事好了。”
分明没有再说出什么锥心言辞,可看到他那副模样,傅偏楼不知怎的,愈发焦躁起来。
“多管闲事……好一个多管闲事。”
青年咬牙,“说得好听,你又知道我什么?”
“对,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义兄并不真正在乎我。”
他摸着被留长的额发刻意遮蔽起来的左眼,自嘲道,“至少他看重我的价值,愿意在我面前演一演,不像旁人那般对我退避三舍。”
拜儿时经历,还有与魔多年相斗所赐,傅偏楼对情绪十分敏锐,极会揣测人心。
他何尝瞧不出来,程行对他利用居多?
“有一点就够了……在你眼里或许不过喂鸡喂鸭、有些寒碜的几粒米,于我而言,也很难得。”
傅偏楼喃喃自语,“他只偶尔要一点血而已,我早就习惯了。”
上辈子被妖修掳走,呆在荒原时;或者被成玄幽禁,关在清云峰上时。
那二者并不像程行,还会将他视为人看。
相较而言,程行不但在儿时救下他,还一直关照着他。
所以……哪怕大半都是利用,也仍有一点真心在吧?
有一点就足够了,他不想如上一世那样,幽魂似的游荡在人间。
回过神来,傅偏楼才发觉自己居然当着谢征的面说了这般多的心里话,羞恼万分,别过脸去,遮住有些狼狈的脸色,沉声道:
“与其被掠夺争抢,不若好好利用,各取所需。”
他瞅了谢征一眼,咬住唇,讥嘲道,“罢了,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又不明白。当我是傻子就是,随你怎么想,我……”
剩下的话止于意料之外的怀抱中。
谢征收紧双臂,将他紧紧拥住,轻声叹息:“……我明白的。”
因为从未有过,所以想要,所以觉得划算。
所以在虚情假意的敷衍中,寄望能有一分真心。
可没有的。
程行和妖修、和成玄,并无多少差别。
会救他、没有撕破脸皮地剥削他,只不过因为他身系另一样目的,畏惧那样做的后果。
谢征无法想象,等傅偏楼终于发觉真相,知晓了系统和救赎任务的存在,会是怎样的感受。
只是假设,心口就如浸入苦水之中,微微抽痛。
然而,这些都是曾经的事情了。
他插手不了的、属于傅偏楼的过去。
隔着衣衫,也能感到一阵暖意,清淡的香气将四面八方全然围拢,不留一丝空隙。
不容推拒,动作却很轻柔。
好像他很容易碰坏似的。
被这种轻柔迷惑了心神,傅偏楼没有挣扎,怔怔地问:“你……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