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蟒被捉,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如何长大的?能走到这儿来,想必很辛苦。”
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傅偏楼的头顶,又缓缓收了回去。
白承修轻叹道:“是我托大了。当时,该更慎重些才是,抱歉。”
魂魄分明没有温度,也无重量。
可那一瞬,仿佛有沉甸甸的、又十分温和的什么,轻抚过发梢,犹如几许清风。
傅偏楼神情复杂地抬起脸。
他有些不明白,对方以长辈自居的态度太过自然而然,好似对他有着天经地义的责任。
但他们之间,仅有血缘,而无情分。他的存在,甚至象征着耻辱、痛苦、背叛与算计。
无律愿意待他好,是因他们为师徒。
白承修又是为何?
所谓父亲……是这样的吗?
好半晌,傅偏楼逃避般挪开视线。
“你叫我前来兽谷,又做了诸多安排,想必不止为闲聊叙旧。”他问,“可是有何交代?”
说起正事,白承修敛去面上笑意,往天边瞧了一眼。
“我观你们身上,有他们的传承,想来,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清楚了。”
谈及故旧,他神色多了几分怀念,“就从我拿到《摘花礼道》与空境珠之后说起吧。”
好友一夜魂断,天道半边倾覆。
以清云宗为首,道门对孽龙展开声势浩大的声讨与围剿,但以白承修的修为,非是柳长英亲自出手,谁也奈何不了他。
柳长英却始终未曾出面。
白承修觉察到不妙,尤其当他发现,浩浩汤汤的界水之中,居然流窜出浊气之后,第一时间明白过来€€€€
秦知邻等人,怕是夺天不成,又折腾出来什么邪诡法子。
而就在此时,龙族朝他递来一个消息。
幽冥石失窃了。
“幽冥石乃人间与幽冥的唯一关联,乃龙族至宝,唯有本家能接触。是谁做的,不言而喻,那时会游走在外的,也仅剩我与应龙二人。”
虽不清楚夺天盟想做什么,但无论如何,不可让他们得逞。
白承修便潜入清云宗,夺走了幽冥石。
谁也不曾料到他如此大胆,一时不备,叫他得了手去。此后,对孽龙的讨伐愈演愈烈,剔去浊气,许多修士行事再无顾忌,人妖之间摩擦频频。
终有一日,几大妖王按捺不住,传信告知他。
它们不愿再让道修为所欲为下去,欲在兽谷开战,邀他前去助阵。
同时,古龙也召他回族,令他不准再掺和外边的纷乱俗事。
听到此处,傅偏楼忍不住道:“那你为何不回去?”
白承修失笑:“回去又能如何?有幽冥石在手,夺天盟迟早会找上门来。”
“龙族……实在不问世事太久,也太过傲慢了。他们不在意道门、妖兽如何,对天道,虽有敬重,却也有怨愤,不欲插手。”
他眸色幽幽,“殊不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任由秦知邻等人继续下去,总有一日,他们也会遭难。”
“所以,我并未归还幽冥石,而是将之吞入腹中,与龙骨融为一体。”
“尔后,我听见了一道声音€€€€”
白承修的声音低下去:“它自称天道,被压在界水业障之下,沉入幽冥。它说,这样下去,界水承受不住浊气侵蚀,会泛滥成灾,使天下倾覆。”
“它既为天道,掌管万物之法,便不能弃之不顾,令生灵涂炭。我因吞下幽冥石,与幽冥有了一丝牵连,故而找上我。”
龙,本就为水域之主;龙鳞龙珠,也素来有镇水平浪之用。
白承修便剥下一身龙鳞,吐出龙珠,交与青蟒,解此劫难。
“但……水患,仅是其一。最要紧的是,哪怕夺天盟拿不到幽冥石,重重浊气积压之下,天道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它一旦消亡,世间规矩,便全凭清云宗那一具傀儡操纵,秦知邻等人私欲太重,此界,迟早会被葬送。”
“与其沦落至此,在那之前,它会先一步……覆灭天下。”
“尘归尘,土归土,随它一并埋葬。”
迎着一众惊异的眼神,白承修神色肃穆,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我问它,可有办法挽回?”
他望向傅偏楼,“它说,契机在你。”
“我?”傅偏楼愕然,“我又能做些什么?”
“上古大妖与无垢道体,之所以不同寻常,是因血脉之中,被赋予了一部分天道法则。”
白承修道,“人取清气,妖取浊气,个中有所差别。而你身上,同时流淌着两方血脉……是真正的天道之子。”
€€€€天道之子。
傅偏楼不是首回听见这个说法了,但无论听多少遍,都那样讽刺。
书中被写为灭世反派的人,居然是天道之子?
可笑至极,匪夷所思。
他扯了扯唇角,问:“天道要我怎么做?”
“……它要你去幽冥见它。”
幽冥。
谢征蹙眉,又是幽冥。
唤他的那道声音,也口口声声叫他前去幽冥。
傅偏楼则看着白承修,眸色晦暗不明:“所以……兽谷外的毒瘴,是你,不,你与天道弄出的东西,为了幽冥石不被夺天盟拿走?”
白承修道:“是。”
“会留下玉简,又诸多布置,是为了将能前去幽冥的这块石头交到我手里?”
“……是。”
“为了这……甚至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句话。”傅偏楼攥紧手指,嗓音隐忍,“你就放弃了自己的生路?甘愿死在兽谷?”
“明明,”他咬牙,“明英真人说过,你有一线生机……能留残魂这般久,你怎会没有活下来的办法?”
他也知晓,这话很蛮不讲理。那时事态紧迫,秦知邻也不是什么蠢货,白承修的死,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
可他禁不住去想,倘若、倘若白承修能活着。
他的……父亲,还活着的话。
该有多好?
白承修沉默片刻,露出一丝略带惆怅、更多是释怀的微笑。
“你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他忽然说。
“其实,我不知该如何待你。”
端详着那张与自己无比相像的脸,白承修叹道,“我将你带来这世上,却叫你背负良多,不能如他人一般平平稳稳、无忧无虑地长大。”
“非但如此,还要仰仗你去面对日后的风雨飘摇……实在不是个好父亲。”
傅偏楼咬紧下唇,只听他柔声道:
“别难过,我这一生,已见识得足够多。”
“仙境兽谷,界水幽冥,天下无不踏足。七情六欲,哀怨嗔痴,皆数领会……问心无愧,亦无憾耳。”
掌心悬在发顶,能够触碰到似的,安抚地揉了揉。
随后,当真落下一道暖融融的温度。
€€€€白承修抽回手,而谢征的手落了下来。
像是明白了什么,白承修扫视过靠在一起的两人,弯了弯眼眸,再一次道:“劳你照顾他了。”
谢征眸色微沉,只缓缓颔首。
隔了一会儿,傅偏楼平静些许,再度发问:“玉简有损,你留给我的话,我没能看完。”
“你给我……取了一个怎样的名字?”
白承修道:“白€€。”
€€者,送死口中玉也。
传言说,玉器随葬可使尸身不腐,而玉€€置于口中,往往雕作蝉形。蝉于土中蜕变,有复苏、再生之意。
“……望你可置死地,而后生。”
207 逢春(十) 殊途同归。
“白€€……”
傅偏楼喃喃念叨着, 低眉一笑,“置死地而后生么,我记住了。”
他又抬眼看向白承修,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姑且, 我还是比较习惯傅偏楼这个名字。”
虽说, 其中并没有什么好寓意, 他也曾对此耿耿于怀。可身边人这样久地叫下来,早已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无妨。”
白承修扬起唇角, 神色柔和,“尚有时间, 再与我说一说你这些年的事情,可好?”
“……好。”
傅偏楼理了理思绪,这些年的事情?
出生在凡人村庄, 有着清高懦弱的父亲,怨天尤人的母亲, 心怀不轨的堂舅。日子过得艰苦、无趣、而又孤寂。
直至大火焚尽一切, 他在荒郊颠沛流离,晕倒后被卖去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