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役后,宣云平踪迹全无,他婉拒古龙留在龙族的提议,随无律一起回了问剑谷。
送川潺潺不息,双子峰一如既往。登天桥后的竹林葱茏繁茂,月初夜间,却不再有对练之人,也没有香气缠人的一碗红豆汤。
弟子东舍小院无人打理,已杂草丛生,淹没了他们常常下棋煮茶的那方石桌凳脚。
门扉紧闭,室内冷寂,空无一物,故人无影。
命牌熄灭后,所有人都觉得谢征死了。
那般诡谲的毒瘴,天灾也似的火焰,怎么可能还有生机?
有好事者曾琢磨仙境七杰的名号是就此搁置,还是另寻他人补足;陈不追推算过许多次,所得仍一片混沌;就连无律,偶尔,也会对着谷中一些残留的痕迹发会儿呆。
他们伤起心来总躲着他,从不提什么泄气话。可傅偏楼知道,十年以来,周而反复的失望已磨灭了所有侥幸。
谢征已殁于兽谷秘境€€€€没有谁仍会质疑。
……那他呢?
傅偏楼想,他尚还信誓旦旦地觉得,那人还活着吗?
任务者也是人,即便有系统在,身处绝境,该死依旧会死。
若谢征当初有把握,定然将说与他听,好安他的心,而非一句轻飘飘的“有011在,不会有事”。
不,别说在崩毁的兽谷秘境中活下来,就是与秦知邻的神魂相争,他恐怕都没有信心。否则一道出来便是……
“偏楼,”隐隐约约,傅偏楼好像听到了那道诀别的声音,“照顾好自己。”
“……我答应过你,出去以后,任你处置。”
语气柔和至极,荡在耳畔,却犹如焚心。
……任他处置。
傅偏楼蓦地惨笑,嗓子里没有吐出半点哀泣,镜中之人眼眸阴翳浓重,漂浮着宛若憎恨一般尖锐的怨愤。
€€€€倘若当真任他处置,倒是从那鬼地方活着出来啊!
“当”地一声,铜镜应声而碎。
傅偏楼怔怔瞧着里头四分五裂的自己,缓缓抽开流血的手,一言不发坐回桌前。
血珠从伤口渗出,顺着白皙的腕骨,一路渗入红绳之中,显得色泽愈发艳丽。
他低眸瞥见,抹去了那道痕迹。接着,指腹勾入颈间,两枚小巧玉牌随着力道从衣襟中跳出,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块刻着“仪景”,另一块刻着“清规”。
一者莹莹泛光,另一者沉寂如灰烬。
命牌暗下后,傅偏楼将之从祠堂里取了出来,随身携带。他不知道这番举动有何意义,就像他也不知道,事到如今,再执着于追寻秘境碎片又有何意义。
就好像不承认,不放弃,就还有一线希望,一丝生机。
可转眼之间,就仅剩了一块。
漫长的凌迟终于快到了尽头,可他心底却浮现出无尽的恐惧。
倘若这次,这次也什么都没有……
他不怕等,等多久都不要紧。
但好像,如今,就要连等下去的念想都失去了。
傅偏楼攥紧两块命牌,仿佛要将其掐入骨血,缓缓伏身,挺直的脊梁跟着一道弯曲塌陷,蜷缩起来。
藏在双臂交织出的黑暗里,他侧首定定睨着那两枚拴在一起的命牌。
宛若一尊凝固的石雕,他从天明瞧到了天黑。
213 归人 谢清规没有死?
冬寒未过, 黎明即起,酒斋中已人流不息。
这座立足于兽谷中的楼阁虽打着过路歇脚的旗号,大部分时候则是作为打探消息、私下交易的地方使用。仅需几十枚灵石, 就能入内听一耳朵, 机灵点的修士籍此,便可对最新动向了如指掌。
故而一大早, 相约在此碰头的不在少数。
岑起带着几名师弟走入酒斋,一眼瞧见了窗边桌旁冲自己招手的金羽。
“金道友。”他走过去, 简略打了个招呼, “别来无恙?”
“还不错。”
金羽点点头, 对身边的几名修士介绍道:“师兄, 师姐, 这位便是我先前所说,落日崖的岑起,岑道友。”
“早闻道友之名, 如今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
一名男子笑着客套, “年纪轻轻便已臻至结丹巅峰, 距元婴期一步之遥。小师妹, 你一向自诩天资过人, 这么看来还是落后一筹, 可要加把劲啊。”
金羽听出他的揶揄之意,轻哼一声:“一个小境界而已。”
“道友过誉了。”
岑起不善交际,但也听得出对方有意拉近关系,面色稍稍缓和,“我还差得远。霓光宗弯刀可攻可守,出其不意, 真打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
两拨人客客气气,不一会儿熟悉起来,相谈甚欢。
“话说回来,这边修为高深的家伙可真多。”
金羽喝了点酒,扫过周围,不禁出声感叹,“结丹以下,什么都不是,元婴大能都时不时能见到。外头横行霸道惯了的,到这儿来都得缩着脖子做人。”
“毕竟是兽谷。”
她师兄接话道,“锁了三百余年,甚至一度自成洞天秘境。里头的好东西,有些就连化神修士都会心动,不怪天下人趋之若鹜。”
“是啊,我们不也是趁机来捞上一笔么。”
“只是余火还未灭尽,仍有毒瘴流连,清毒丹的价钱可不便宜……”
“更何况。”岑起道,“近来,最后一块秘境碎片也快烧尽了。”
此言一出,在座各人脸色皆有些微妙。
十年前,兽谷秘境焚毁,散落为许多块大大小小的碎片,分布在兽谷各处。
每一块都被白焰包裹,灼烧着蕴含的毒瘴,是不可触及的禁地。
曾有化神修士自恃修为高深,妄图强行入内,方才靠近,便被火焰缠身,狼狈地逃出来后身中剧毒,丢了半条命不说,修为也连连跌落。
前车之鉴后,再无人敢硬闯,就算秘境中藏着的天材地宝再多,有命才能消受。
好在那毒瘴与白焰相辅相成,一旦毒瘴烧净,火焰也会随之熄灭。
而兽谷北边那一大片地方,熊熊燃了近十载,终于有了消减的兆头。
“听说……”金羽压低声音,“当年,没能拿到的幽冥石就在其中。故而最近过来的人与妖,愈发多了。”
“不就一块破石头,”落日崖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撇撇嘴,“既不能增长修为,又不能洗刷灵根的,要来有什么用处?”
岑起拿剑柄敲了下他的脑袋:“天真。”
那少年“哎呦”一声,脸上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岑起叹了声,说道:“是,对我们而言,确实是块用不上的破石头。但你可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岑起正欲开口,就在此时,酒斋门前骤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随即,半张被砍断的桌子掀来,在上空碎为无数木屑,针刺一般飞得到处都是。
金羽眉头一皱,挥袖将飞到面前的木屑挥开。
同桌修为较高的几人立即站起身,灵器入手,挡在前边。
定睛一瞧,只见变故中心,是个横眉竖目、背着长枪的大高个;而对面被掀了桌子、面色有些难看的一群人,则身着玄衣,腰间挂着一撂流苏红绳。
岑起目光一凝,低声道:“行天盟。”
“行天盟?”少年一怔,“是近来风头很盛,声称要替天行道、讨伐清云宗的那个?这么说来,那个大高个就是……”
岑起点点头。
虽说对方并非青衣绣莲的道人打扮,不过从眉宇间的傲气、以及对行天盟一众的敌意看来,八成是清云宗弟子。
金羽道:“看来今日没法善了。见机行事,当走就走吧。”
“大宗门的事情,我们掺和不了。”岑起颔首赞同。
“大宗门?”少年又不解,“师兄,我怎么记得,那行天盟收人虽严苛,却荤素不忌,就连散修也能进得去?哪里算大宗门了?”
“行天盟是算不上大宗门,势头再猛,也不过这些年才兴起。”
霓光宗的师兄解释道,“不过,建立这个组织的几位盟主……就大有来头了。”
“传言中,盟主乃太虚门一名弟子。除此以外,与养心宫也大有牵扯……尽管是小道消息,但能和清云宗针锋相对,想来差不离。”
他顿了顿,犹疑地说,“还有,那一位。”
“那一位?”
岑起道:“与龙族因缘匪浅的那位。”
“啊。”少年瞪大眼,“问剑谷的……”
“说是问剑谷弟子,可自龙族出世、宣告天下人以后,谁还不清楚他的身份?”
金羽苦笑,“就是对三大宗而言,也是一尊大佛,轻易动不了。”
“不知清云宗和问剑谷怎么想的,任由那半妖在道门逍遥。”
“若不然如何?先不提龙族报复,动了他,界水业障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说话间,起争执的那边也不平静。
“好端端吃个饭,没招你没惹你,简直欺人太甚!”
“欺的就是你们这帮废物!”
大高个冷哼一声,“要怪,就怪你们身上这件衣服。平日里妖言惑众,早看不惯了!”
“说得好听,冠冕堂皇的。”
有人嗤道,“真当别人是傻子,瞧不出你是清云宗的人?”
“那又如何?”大高个被揭穿,也不心虚,气焰反而更加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