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剩残魂又如何?
就如同当年的柳长英……从小扎根的咒法,修为再高,操纵起来也易如反掌。
这些人,就如当初的白承修、还有仙境七杰,平生最念情分。
占据着周霖的身体,他就有谈下去的筹码。
他这般想着,口中却断断续续冒出意志之外的声音:“把我……”
“把我关起来!关到训诫之地去!”
秦知邻面色一变:“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莫非以为……所有人都该遵照你的想法做事?”
周霖讽刺生笑,“我的好爹爹……训诫之地,是个好去处……”
“麒麟的血脉、咒术,我的妖力、命火,还有你那张煽动人心的嘴巴。我要叫你……一样都用不出来……”
“周启,”秦知邻沉沉仰脸,“你想把你妹妹关到那种地方受罪?你可知道,里边既动不了修为,也听不见声音,痛苦得令人发疯?”
周霖大笑:“痛苦?被你算计利用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她的声音柔婉下去,仿佛淬了毒:“爹爹莫怕,女儿陪着你呢。哥哥。”
“嗯。”
周启摸了摸她的头,举止温柔,语气漠然:“我知道的。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你不能……”秦知邻盯着他,目眦欲裂,“她是你妹妹……你可知道,这么下去,赢的只会是我,周霖将不复存在?”
“闭嘴。”
周启冷道,“我比你了解她得多。不会叫你继续坏事。”
他深吸口气,看向谢征:“我修为不及霖霖……烦请你帮忙制住她。”
谢征瞥他一眼,轻轻叹息,在周霖眉心一按:“我已将她修为暂且封住。”
周启抿唇点了点头,弯腰将浑身狼狈的周霖抱起。
没有修为护体,少女一瞬被大雨淋了个通透,他沉默须臾,也撤去灵力,湿漉漉地贴在一起。
“走吧。”他垂下脸,瞧不清神色,喃喃道,“哥哥送你进去。”
“住手……”
秦知邻愤恨地看向谢征,“没有周霖,你的咒术要如何解?”
“我可是知道的,谢清规!”他叫道,“你在为难什么、为什么摇摆不定……我都看到了!”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以为它会对你仁慈吗?!”
“自古以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突兀阴笑起来,在雨夜中发出湿黏的诅咒,“我很好奇,到最后,你究竟是像我一般,抛却家人,只记得自己;还是要舍弃那个苦命的夺天锁……”
“但凡你心存半点间隙,窥心之法就会动摇你的根基!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周启皱起眉,捂住少女喋喋不休的嘴,忧心看向身后不动声色的青年道人。
良久,谢征只是淡淡说:
“你很聒噪。”
这些,他比谁都清楚,清楚很多年了。
223 惊蛰 万劫不复。
十年来, 傅偏楼常被困于同一个梦魇。
梦里,他又回到了兽谷秘境那一日,被谢征温柔地丢下。像是只折翼的鸟, 从云端跌落, 不断沉坠,永无止境。
染血的白衣离他越来越远, 伸出手,唯余流云从指缝间穿过,什么也不剩。
数不清的黑影缠绕在他身边,黏稠阴冷地流淌着,从中钻出许多张熟稔的面孔。
程行、尚峰、徐宁宁、方小茜……
他们围裹着他,狞笑、讽刺、咒骂, 满头满脸的血渍,仿佛索命恶鬼。
他们说,傅偏楼,你可记得你的罪?
就因你痴心妄想,不愿接受自己的命,非要搅浑这池浊水, 才会招致这些劫难!
平静安稳的生活, 全都因你而万劫不复!
从前是我们, 如今是谢征€€€€
你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个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他怔怔地答不上来,而下一刻,人脸为黑雾打散, 聚拢成他的模样。
“错了, 错了……”
朝他贪婪又恶意地露出一个冷笑,魔道:
“万劫不复的是你才对。”
“我早说过,我早说过€€€€”
余音湮灭在万千鬼哭中, 厉嚎惨叫不绝于耳,他重重摔落深渊,粉骨碎身、肝脑涂地。
如同一滩择人而噬的污泥。
*
睁开眼时,不知今夕何年。
傅偏楼意识尚且朦胧着,嗓子干哑得发不出声音,下意识摸索过身边,却只触及余温冰凉的床铺。
刹那间毛骨悚然,还未回神,就先出了满背冷汗。
他撑着手臂半坐起来,腰腿传来一阵抽痛。
低下头,瞧见松散里衣下起起伏伏的胸膛,身上虽然清爽,可皮肉斑驳的痕迹却一时半会消不掉,是无可抵赖的证据。
傅偏楼松了口气,悬吊的心终于缓缓回落。
……只是梦而已。
他按住自己兀自颤抖的手,调息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间站着一道人影。
“谢征……?”
雨帘不歇,打在紧闭的窗口,白珠乱跳,发出急促的敲击声。
黎明时分,本该柔和的晨曦被浓墨般的阴云遮去,天光黯淡地扫进屋里,显得有几分压抑。
不远处的八仙桌前,谢征松散地披了一件外裳,乌发垂泄,正探手拨着铜炉,点上一支新的安神香。
烟雾袅袅中,那抹背影犹如高居云端的山涧苍松,遥不可及,令傅偏楼莫名不安。
不知为何,谢征好似并未听见他的呼唤,仍旧背对这边,长袖坠落,伸出一截苍白腕骨,默默捻着香线。
……哪里不对。
傅偏楼蹙起眉。
安神香,他早已熟悉这股掺杂了各色草药的清苦香气,为稳固他身上的业障,几乎夜夜不断。
是药三分毒,用得多了,难免会招致坏处。丹田滞涩,识海涣散,需得修炼几日才可化去多余的药力,剂量上很有讲究。
因他之故,谢征也对此谙熟于胸。
他性子端肃严谨,添香时,向来一分不差、一分不多,从无错漏。此刻则比寻常要重许多,很难以疏忽解释过去。
随手扯过一件衣袍裹在身上,傅偏楼赤足下了床,走近些许,又唤了声:“谢征?”
“……嗯?”
这回谢征倒听着了,转过身,望来的眉眼还是沉静的,只间或流露出一丝惘然,隐约失神。
就好像深陷嘈杂人群中,分辨不清谁在讲话一般。
可室内分明极静。
傅偏楼心头一紧,慢慢坠沉下去。
“怎么醒了?”瞧见他,谢征顿了顿,上前握住他冷冰冰的手,低声道,“地上潮,你一贯体寒,莫染了湿气,回去再歇会儿。”
傅偏楼顺着他的意思坐到床边,目光游移,落在对面肩头披挂的衣角。
那里的布料洇湿了。
他仰起头,瞥了眼窗外天色,下颌绷成一条拉紧的线:“你出去过?发生什么了?”
傅偏楼只问了这么一句,响在谢征耳边,却是钟鼓齐鸣,絮语滔滔。
他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有些头疼,没料到傅偏楼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实在太不巧。
方才与秦知邻对峙时,对方口舌鼓噪之余,暗地催动了咒法,妄图动摇他的心神。
施咒者神魂虚弱,窥心之术只能潜移默化地稍稍起点效力,但对于本就心魔横生、浊气难解的谢征而言,可谓是一记重击。
神思不定,平日里还能冷静按捺下的牛鬼蛇神寻到空隙,通通跑了出来,转瞬犹如置身鬼蜮。
而鬼蜮之中,本就有许许多多个“傅偏楼”,贴着他、盯着他、和他不停地说着话。
【你出去过?】
【你去哪里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为何不告诉我?】
傅偏楼一开口,便如雨落江海,混入其中,了无踪迹。
叫人全然找不出哪一句才是他真正所言。
眼下根本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可谢征瞧见傅偏楼脸色惨淡得厉害,又有些不忍心。
他裹着单薄的衣物,指尖攥得发白,摇摇欲坠,像一根脆弱的琴弦。
好像再不给点回应,就会崩断一般。